西北境,陵州城,苍蓝山。
瑞云悠扬,碧空如洗,万里晴光映在苍蓝湖的水面上,偶有掠着山上清凉气的微风拂过,波光潋滟,恍惚间让人难以分辨天上地下。
是个顶好的天气。
苍蓝山脚下立了一座四角凉亭,通身汉白玉石,顶有大小两层,上下四角雕有麒麟玉象,顶下四柱,各雕祥云,栩栩如生。亭外有石阶九步,连着一处三丈见方的青石台。石台近水处坐着一老一少,正在台上垂钓。
少年姓木名小年,斜卧在一方花梨木嵌大理石罗汉榻上,姿势不算儒雅,右手拖着腮帮,左手擎着一根鱼竿,一身雪白长袍,领口袖口镶绣着金丝流云纹的滚边,腰束一条月白祥云锦带,另佩了一块质地极佳的墨玉,乌发没有束冠,仅用一根简单银钗随意蜷着,额前有几缕发丝被风吹散,看起来丰姿飘洒。
旁边的枯瘦老者姓胡,额头上堆满了几行岁月留下的褶子,一身褐色粗布麻衣,腰间系了一条洗的有点褪色的黑色宽布绳,屁股下坐了一把黄花梨圈背交椅,是看着木小年长大的老仆。
两人的座位中间还摆了一张鸡翅木的平头案,案上放着一把品相上乘的紫砂壶和两个茶杯,壶盖上的气孔有热气徐徐升起,很是惬意。
木小年不是个吝啬寡情的主儿,他是老胡一手看大的,不是没有想过给老胡重新置办一身得体的行头,换一方舒服一点的卧榻陪他在此垂钓,但每次跟老胡提到这些事,老胡总是一副圣人读书摇头晃脑的样子,口中还不忘抑扬顿挫地喃喃自语:“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三纲者,君臣义。少爷的心意,老胡心领了。但主仆尊卑有序,礼制乱不得。”
起初木小年还觉得老胡不上道,净守着些没用的繁文缛节,要知道西北境中想从他这里讨点好处的人,那可都是挤破了头皮上赶着的送礼追捧,可老胡偏偏不一样。
时间久了,被老胡拒绝的次数多了,木小年也便不再主动提这茬子事情,省得自讨没趣。
他们两人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两个一身玄衣的男子,眼神锐利,腰杆笔直,两人手中各执一剑悬在腰间,是木小年的两名贴身护卫。同样是面对着风景如画的苍蓝山河,但他们的神情并没有像木小年和老胡那般欢快惬意许多。
“老胡,你说这湖里到底有没有鱼,我在这儿都快钓了三年了,一条鱼也没钓到。”
木小年一双桃花眸空洞洞地望着眼前看不到边际的苍蓝湖面,心里忽然生出了这样一个疑问,他和老胡这两年多来每日都要来这湖边垂钓,少则一个时辰,多则整日,雨天撑伞,雪天生炉,晴天沐阳,阴天吹风,雷打不动,但木小年从未在这苍蓝湖中钓到一条鱼,哪怕是一尾虾。
老胡转头瞧了瞧似乎有些心生郁结的木小年,嘿嘿一笑,露出一排不算齐整的门牙,道:“少爷这是说的哪里话,这么大个湖怎么会没有鱼呢,钓鱼钓的是一个心态,急不得,慢慢等肯定会有鱼上钩!”
木小年许是听着老胡不紧不慢的说道有些乏味,又许是看着这无波无澜的湖面有些眼累,一双眼皮撑得费劲,几乎快要昏昏睡过去了。
老胡见他不再接话茬,很识趣的转过头去继续看自己的鱼竿,自顾自地哼了两声小曲儿,曲儿还没哼完,手中的鱼竿突然一紧,鱼线崩的直紧,连带着鱼竿像是被蛮力拉满了的雕弓,湖中的鱼钩像是被条极大的鱼咬住了。
老胡不敢懈怠,紧忙双手攥紧了鱼竿,也弓着身子发力,跟水下的东西较起了劲,嘴中还不忘喊道:“有了有了!少爷有了!”
木小年原本都快要进梦乡了,听到他这忽的一声叫喊,下意识的蹬了蹬腿,眯着眼道:“老胡你是不是魔怔了,什么我有了,爷们要是能生娃我第一个先找人把你糟蹋了。”
老胡紧着扯杆,没回他的话,木小年觉得古怪,回头看了看老胡,一个鲤鱼打挺登时站在了身下的卧榻上,眼睛像是看见了铁树开花一般,炯炯有光,激动道:“贼囚根子!你可以啊老胡!”
他们身后的玄衣男子变得紧张起来,手中的佩剑不知在何时已经出鞘一寸,剑身映着阳光,杀机四射。
老胡咧嘴一笑,笑的很不自然,脸上的肌肉还伴随着身体的发力抽搐着,看上去很是滑稽。
僵持了好一会儿,就在木小年还在思考今晚是要吃红烧鱼还是清蒸鱼的时候,老胡突然双手一撒,鱼竿顺势跟着被拽进了湖里,没什么规则的扭动了几下,打起了几串水花,便被硬生生拖到了水面下,再没了动静。
丢了鱼竿的老胡,顾不上找身后的座椅,一屁股蹲在石台上,低着头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摆手道:“不行了,人老了不中用,拽不过那水里的鱼!”
眼看着煮熟的鸭子硬是从嘴边飞走了,木小年眼神幽怨,也跟着盘腿坐了下来,朝着老胡嘟囔道:“贼囚根子,这下边要是条金鱼,你就是折了老命也得把它弄到手!”
老胡憨憨一笑,脸上的褶子都堆到了一块儿,眼眯成了一条缝,呼吸声逐渐均匀下来,像是刚从之前的缠斗中缓过神来,右手扶着石台面,缓缓撑起了他那具枯瘦的身体,显得有些吃力,而后利索地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装作没事一般地坐回椅子上去了。
木小年第一回见到苍蓝湖的水里有鱼咬钩,心情大好,睡意全无,重新抛了鱼竿,想再多钓一会。
但他身后的两名护卫并没有随着逐渐趋于平静的湖面而放松警惕。
木小年抻直了胳膊伸了个懒腰,随后抖了抖衣袖,手捂在嘴巴上又打了个哈欠,随口含糊道:“老胡,听说凉州城新到了个头牌花魁,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样样精通,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神乎?”
老胡听了两眼放光,陪笑道:“少爷想试试?”
老胡的话音刚落,无波无澜的苍蓝湖中却突然传来扑咚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湖底直挺挺地跃出了湖面,带起一道银白色的水帘,明珠四溅,再看时,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已然踩在了湖面上疾行,犹如马踏飞燕,那人手中握着一把七尺青锋,目露凶光,目标明确,盯着木小年径直而来。
但木小年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慌张,甚至都没有正眼瞧一下那刺客是副什么模样的装扮,似乎全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对着老胡说道:“想试试,不过可惜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身后的两名护卫便已经纷纷从他两侧的上空掠过,一名护卫不偏不倚正站在木小年的卧榻前,横剑警卫,另外一名护卫则已冲出石台,剑指湖中踏水而来的黑衣刺客,剑急如劲风,剑身折射的光束刚好斜照在老胡的眼上,老胡下意识的伸手遮了遮眼,憨笑道:“少爷说什么可惜了!”
老胡话毕时,那黑衣刺客已经喉部中了一剑,被刺翻在水中,再溅起明珠无数,片刻后,明珠跌落湖面,湖面上留下一撮红色的血水,便又重新归于平整,再没了动静。
只一招,木小年身后的护卫便已将刺客击杀,那出手杀敌的护卫因为惯性的缘故,还又往湖心处多踏了几步,而后一个燕子转身,又以极快的速度回到了石台上。可惜了那短命的刺客,还没摸到石台的台边,便丧了性命。
木小年瞥了眼老胡,道:“可惜了那姑娘在凉州不在陵州,要不然可以多住几日。”
老胡挠了挠头,憨笑道:“也是。”
那冲出石台的护卫收起手中长剑,不慌不忙的走到木子年的卧榻前,恭礼道:“世子,今日天不好,早些回吧。”
木小年抬头望了眼天空,阳光有些刺眼,咋舌道:“怪不得这湖里钓不到鱼,那便回吧。”
木小年不是什么顶级的武林高手,他甚至不会武,他更不是不害怕被刺杀而死。在他七岁那年就有人把剑锋抵在了离他眉间不足两寸之处,那时的他当场就被吓晕过去了,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天两夜没有醒过来,后来是请了武当山的道士来给他做了一场极盛的道法才醒过来的。放眼西北境四州一十六郡,有多少人想跟在他屁股后边捧他,就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
要怪就只能怪他那个在西北境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爹——木战,是庆和王朝中仅有的一位异姓王,更是仅有的一位一字王——陵王,而庆帝的五皇兄李策和十一皇弟李盛也仅仅是被封了个靠山王和镇江王而已。
若是庆和皇室的一统伟业功分十成,草莽出身的木战就要独占七成,南平西蜀,东灭韩楚,西抗苍蛮,压了庆帝的两位皇兄皇弟足足两倍还多的风头,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无限风华背后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凄凉,有多少具枯骨他就有多少家仇敌。
用木小年的话来说,他享有的荣华富贵和背负的明枪暗箭都是拜他爹木战所赐,这些东西不管好的坏的,从他在娘胎里那天起就有了,如果命运强迫了你,你又反抗不了,那不如心安理得的就地一躺,好好享受被命运强迫的感觉。
而木小年身后的那两名玄衣男子,是陵王木战的八大金刚之二,方才出手克敌的那人名唤仲白羽,护在木小年身前的另一人名唤晋天开,两人皆是使剑的一把好手,实力至少在二品以上,若不是身在行伍中,或许还能有更高的造诣。
从木小年七岁第一次遇刺的那年起,木战便让他们两人常驻在陵王府中,不再随军征战,木小年只要踏出陵王府一步,他们二人就得跟着木小年一步,但也是从那年开始,木战在王府上下宣告了世子不可习武的决定。
年幼时的木小年不明白陵王木战的这番操作,还跟他爹赌气月余没有说话,他觉得面对明里暗里的各种刀枪剑棒,只有自己变得强大了才能安稳,而木战不让他习武显然是对自己的生命安全置若罔闻。
但后来木小年明白了,一个文武双全的世子是很难长大成人的,尤其是这个文武双全的世子还有一个权倾朝野的爹,能活过十岁或许都是一种万幸。
正所谓:但愿阎罗心慈悲,来世不入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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