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阳的倾照下,龟裂的岩石泛着苍白的颜色,嫩黄的苔藓在裂口的阴面半死不活的生长,在背风的旮旯儿,还有不少没被海风吹走的垃圾,海浪与风,将岛屿的地面侵犯得坑洼不平。
岛并不大,严格来说,这只是一座稍微有点大的珊瑚礁。只几步路,福兰就来到法师塔前。
整栋塔大概有三层楼高,外表的红砖被海水特有的碱质腐蚀出密密麻麻的小洞,偶尔一阵风吹过,风化的沙砾从砖缝处倏倏直淌,虽然这是福兰第一次见识到法师塔,但他确定,这和传闻中,用秘银和宝石雕筑而成,无数魔冢和异界生物所守护的法师居所,截然不同。
“请问,威廉先生在家么?”
在门前喊了好几声,静悄悄的,耳边,惟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声响。
经过慎重的观察,福兰觉得,那扇木门并不是臆想中要人性命的魔法陷阱。
他小心翼翼地推了推,出乎意料,门没锁,伴随着手腕不断加重的力道,腐朽变形的门“吱嘎吱嘎”地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响声。
室内光线昏暗,墙壁上的小窗户拉上厚厚的窗帘,几缕阳光辛苦地从帘子和窗棂的缝隙间窜进来,似乎很久没人打扫了,老旧地板上囤积着经年的老垢。
“住在这儿的人,真是个懒东西。”估计初次拜访的人,都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整个一楼大厅空荡荡的,惟有正中间伫立着向上螺旋盘升的狭小楼梯,福兰尝试着走上去,由木头铺垫成的台阶立即不堪重负的呻咛起来,让福兰怀疑,它到底能不能负担自己的体重。
每踏一步,身子就伴随着楼梯上下起伏一会。
待在这样的高危建筑里,还真需要一点点勇气。
二楼仍然没有人,墙角处的小床、粘满油腻的橡木桌子,以及桌上堆叠的还遗留着残羹剩饭的餐具,表明这是主人的卧室兼饭厅。
不少衣服胡乱散放在地上,特别是那件尖角帽,福兰拾起来,仔细打量了一番,款式和马戏团的小丑所戴的滑稽帽很相似,只是颜色并非五颜六色而是深邃的漆黑。
传说中的魔法师都戴这种帽子。
“终于有人来了么?”正在福兰奇怪主人去哪里了时,仿佛回答他的疑问般,沙哑的声音从最高层的三楼传来。
“是威廉先生吗?我是福兰.弗莱尔,第一庭的助理检控官。”
“该死,我管你是谁,只要是活人就行,快点来顶楼,噢,我已经快疯了。”声音立即尖锐起来,语调中洋溢着兴奋。
“威廉先生,第一庭需要您的协助,万分期盼您驾临,也许世间的琐事比不上在浩瀚的魔法世界里探索,但第一庭的每位员工以及费都的市民,都会深深感谢您。”
福兰仍然站在原地没动,他已经打定主意,将话传到后马上离开。“活人”、“快疯了”这些词让他深怀顾虑,难道那位大师准备用活体实验来追求在魔法领域的突破?
“需要我的帮助?天,再那之前,谁来帮助下我呢?”魔法师抱怨了几句,然后恍然大悟地嚷道,“请别害怕,虽然谣传中法师都是一群喜欢用他人的生命来验证法术效果的变态狂,但我保证,人类的身体是最下等的实验载体,我宁愿召唤一只小鬼怪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我的实验出了点小麻烦,需要另一个人的帮助,请放心,这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相反,对普通人而言将是一次稀罕的体验。”
“在上来前,麻烦把橱柜打开,里面有点食物,请拿给我,该死,我没办法打开它。”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福兰按照吩咐将橱柜里已经放得发硬的黑麦面包取出来,朝顶楼走去。
随着螺旋楼梯转了两圈后,顶楼的面貌呈现在福兰眼前。
如果说下面荒废得如同流浪汉的临时居所,那顶楼就如同另一个世界。
在并排的十来张宽阔的大桌子上,数不清的玻璃器械堆放在一起,有的盛满红红绿绿的液体、有的装着铜黄色的粉末,有的瓶子里甚至是壁虎样生物的尾巴或者某种鸟类的羽毛。
弯曲的玻璃管将烧瓶、烧杯、皿管、漏斗、坩锅连结成一组,几小组又彼此间连接成一大组。似乎实验在非常仓促的情况下停止了,漏斗滤膜上过滤出的渣子还没来得及清理,那台由金属打造,在侧面刻着神秘符号,似乎是加热器的器械,用光了所有燃料,让坩锅里一大团果冻状的东西凝固成了块状。
神秘的氛围充盈着室内,但有一点蛮破坏气氛,福兰在桌子与墙边壁橱的显眼处,都瞟到了第一庭的标志。
虽然在第一庭只待了两个月,但福兰还是听闻到不少有趣的怪谈,“无故不见的家具”就是其中之一,专门从名牌店订购的手工桌椅,上好木材打造的书架,经常在某个深夜,仿佛烈阳下的冰块,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导致第一庭在更新器械的资金上,开支大增。
警卫发誓,他们绝没有偷懒巡逻。
于是,“被幽灵附体的家具”这样的怪谈,逐渐流传开来。
福兰想,“我发现了真相。”
显然是这位大师假公济私的结果,不过,体积颇大的桌柜,是如何瞒过警卫的眼睛,被搬运到海中的小岛呢?
想必这也是魔法的神奇之处。
“我这里从来没有客人来拜访,差点以为我会被困在这种形体里一辈子。”魔法师庆幸地叹口气说道,“请把面包给我,饥饿真是种让人痛苦的体验。”
声音是从脚底下传来,当福兰询声望过去时,在地板上那一大叠书堆中,正有气无力躺着一只老鼠。
灰色的绒毛、唏嘘的胡子、绿豆般大小鬼祟的眼睛,光秃秃淡红的长尾巴。
货真价实是一只灰毛耗子。
福兰有点慌张地把食物放到老鼠身边时,似乎饿了许久的老鼠立即狼吞虎咽起来,仿佛正在大嚼的不是过期面包而是灌满肉羹的肥肠。
“太美味了,我从来不知道,面包会这么好吃。”老鼠将最后一点渣子咽进肚子,满足地长叹了一声,绿豆般大小的眼睛舒服地眯成一条细缝。
一只老鼠露出这么拟人的表情,并且能口吐人言。福兰觉得,整个世界开始不真实起来。
“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来表达谢意,现在,请帮忙将壁橱第三格写有“人类毛发”和第六格写着“磷石”,以及第七格贴着“骨粉”标签的抽屉打开,取出一些按一比一的比例放到装着‘果冻’的坩锅里。”
看到福兰有些迟疑,老鼠解释道,“请相信,我就是你要找的威廉,第一庭荣誉魔法师,因为某种失误,我被困在这该死的形体里。”
“想恢复原状,必须提炼一种油膏,但我无法以这种形体来完成,甚至连壁橱的抽屉都够不着。”自称为魔法师的老鼠说。
“对,材料放进坩锅后,再将放在桌子旁那盛满黑色液体的瓶子拿起来,将液体倒入坩锅下的加热器。”看到福兰按照吩咐行动后,魔法师指点着,“别直接把火油点燃,那样会爆炸的,在另张桌子上能找到硝粉,它能抑制火油的烈性,又不会让火焰的温度降低。”
准备工作都完成后,福兰点燃了加热器,纯白的火舌猛然冒了出来,很快,坩锅里凝固的果冻冒着大大小小的泡子,咕咕翻滚起来。
气味很难闻,仿佛田地里发醇的肥料,福兰强忍着呕吐的感觉,又在魔法师的指导下,朝锅里放进一块星屑。
“你动作很熟练,并不像个新手?”魔法师歪着脑袋,奇怪地问。
“我在平时也会进行一些草药学方面的实验,私人的小嗜好。”福兰回答。
“噢,草药学。”魔法师的鼠脸上浮现出瞧不起的神情,“不过也难怪,在普通人的心目中,那已经算一门高深的学识了。”
随着星屑的放入,坩埚里浑浊的液体渐渐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处在下面的是颜色灰暗的渣子,浮在上面的是一层透明的黏液。
“现在用滤网将渣子过滤掉,然后等上半个小时,黏液冷凝成青绿色的油膏后,我就能恢复原形了。”
“威廉先生,您到底在做什么实验?居然能把自己变成一只老鼠。”福兰一边过滤,一边好奇地问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变形术么?可真是神奇呀。”
“天,你真不识货,你居然说这伟大的成就是变形术?毕竟是普通人,假如是另一位魔法师,早就吃惊得连眼珠子都飞出来了。”魔法师的语气充满了自豪。
福兰有些摸不着头脑,“虽然我先前并没接触过魔法世界的奥秘,但在传闻中,变形术不就是能变成任何动物的法术么?”
“变形术只是任何法师施展解除魔法就能破解的二级法术,而且只能单纯的改变外表。”魔法师耐心地解释道,“你听说过德鲁依么?”
“曾经在教廷的宣传中听说过,那是一群自谓为野兽的异教徒,据说,他们连审美观都和野兽一样,甚至还会与野兽交配来繁衍后代。”
“噢,少提该死的教廷,除了造谣,那些主教们还会干什么呢?”魔法师忿忿不平地说,“任何人在他们眼中都是异教徒,就连法师召唤个骷髅什么的小怪物,都会被说成是把灵魂奉献给了魔鬼。”
“德鲁依的自然系法术在法师眼中虽然不值一提,但他们的变形自身却是法师万万不及的,一位德鲁依长老甚至能变幻成巨龙,并且保留喷吐、龙威等只有真正的龙才能施展的技能。橡树之路到底还是有其独特之处。”
“十年来我一直在模仿德鲁依的天赋,企图创造出真正强大的变形术,我的研究在早些时候终于有了突破。虽然暂且只能变成老鼠、蛤蟆等弱小的生物,但就算是圣武士的真实之眼,也无法解除变形。”
“但这差点害了自己,在大半个月前,当发现自个已经能用法术模仿一些低级德鲁依变形的技巧时,我迫不及待地施展了法术,然后,正如所料,自己变成了老鼠,一只货真价实的老鼠,敏捷的跑动,比人类杰出的听力以及微光视感。”
“我在塔楼里狂奔,完全以老鼠的感知来体会这个世界,等筋疲力尽后,想恢复人类之身时,才懊悔地发现,自己忘了事先调配好还原术需要的媒介。”
“请再次接受我的感谢,如果不是你及时来到,估计我只能靠啃木头过活了。”
魔法师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不过在福兰看来,一只笑得像人的老鼠,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亲爱的福兰,你已经赢得了一位魔法师的友谊,但想保持这种友谊,请不要将今天看到的向他人述说。只有当能变成牛头人、蝎尾狮等强大生物时,我的研究才算派得上用场。否则我会被嘲笑成花了十年时间来研究如何变老鼠的怪人。”
“当然,请相信一位检控官的嘴巴。”福兰说。
坩埚里的透明黏液已经冷却了,呈现着绿油油的光芒,原先恶心的气味也转变成淡淡的清香。
“我没办法在非人型的状态下冥想,偏偏魔力在先前的实验中消耗得所剩无几,勉强能施展一次还原术。” 魔法师一边说,一边跳进了埚里,在里面打了个滚,然后又蹦回地上,动作灵活极了。
音节古怪,完全无法辨识其中含义的句子缓慢而优雅地从魔法师嘴里吐出来,即便肉眼也能看到,空气似乎成为了看得到摸得着的薄膜,在魔法师的老鼠身躯周围扭曲氤氲,福兰惊讶地瞧见一只老鼠逐渐变成了人类。
这种体验确实是一辈子都难感受一次的。
那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人,浑身赤裸,面容苍白,嘴唇毫无血色,这并非贵族常年养尊处优,肤色白皙得能看见蓝色血管的“贵族白”,明显是长期不注重饮食所造成的营养不良。
魔法师舒服地伸了下懒腰,用手指梳理了下脏乱的头发。刚想走上几步就猛一磕碰,啪的摔倒在地上。
“该死,我都忘了怎么用两条腿来走路。”魔法师气急败坏地抱怨道。
“威廉先生,也许我能荣幸地请您吃顿晚餐,嗯,以现在的光景来看,应该是宵夜了。”福兰伸出手帮忙法师爬起来,“当然,您能先去洗刷下,再穿套衣服,我会在塔楼外等您。”
走出塔楼,繁星像细碎的宝石在夜空闪烁,月光之下,那片望不到尽头的暗蓝粼粼闪耀,潮湿的海风阵阵抚过,让福兰觉得很舒服。
“老爷,您终于出来了么。”声音中带着点哭腔,渔夫遵守承诺地将船停靠在岸边,不知道已等待了多久。
“如果他知道将有一位真正的魔法师搭乘渔船时,会是怎样的一幅表情呢。”福兰望着渔夫,满怀歉意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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