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香漫过金纱帷帐,五位“赵国名士”逐一抚琴而奏。前四位奏的皆是格迩巴没有听过的曲子,而第五位名士却奏了一首连王庭乐师格迩巴都从未找到完整乐谱的戎族古曲——《吉布长河》。
戎族古曲将七弦琴的细腻音色镀上了马尾琴的空灵之气。
琴者十指极稳,毫无错漏自是不在话下,更可贵的是他能将每根琴弦的余音控制得舒缓不歇,似能将这琴音送至天芒山顶的白云之端。
这样高超的琴艺,令格迩巴自愧不如。他不禁起了私心,想在其他四人中挑选,以免带这样的一位琴艺高手回去,夺了他自己的风头。
五曲尽罢,赵王慢条斯理地说:“这些年,赵国富庶,遍揽九州名士。孤为使者挑选而来的,皆是不负盛名的‘真名士’。这五位先生,不仅精研琴棋书画、通晓九州诗书典籍,还会讲些戎语。使者可愿见他们一面?”
格迩巴道:“五位先生均是能得赵王赞许的真名士,格迩巴自然要见。”
赵王挥手,五位男子便从金纱帷帐之后款款走了出来。
果然便如赵王所言,五位男子皆品貌不俗,却也各有千秋。
第一人,腰悬佩剑,器宇轩昂,但是不似文士,倒像剑客。
第二人,丰神俊朗,一身正气,但是不似平民,倒像武官。
格迩巴暗想:“看这二人的架势,若不是在回程路上一言不合将我杀了,就是跑到狼城去刺杀汗王的!”
第三人,眉目清秀,眼含秋波,但是面有病色,瘦骨嶙峋。
格迩巴暗想:“这人倒不似武夫,但就这身子骨,就算走到了晋阳关,却过得了荒漠吗?我可不想带回去一具发臭的尸体!”
第四人,面相富贵,穿金戴银,但是笑眼迷离,太显纨绔。
格迩巴暗想:“这人纵是赵国太子,也没资格与我们的公主说半句话!赵王这是打了什么歪主意?不对,我又没说我是为公主选周文先生来的,赵王怎会打公主的主意?幸亏我机敏,没说!”
格迩巴只得不情不愿地看向那位适才弹奏《吉布长河》的“赵国名士”。
他惊奇地发现,这位“赵国名士”虽然姿态高挑俊逸,神情冰冷脱俗,但他以一枝鲜嫩欲滴的梅花束发,一身白衣纤尘不染,腰带与梅花同色,慢慢挥着金折扇的左手小指微翘……再仔细看,这位名士竟如女子一般描眉画眼,红唇艳艳。
格迩巴登时抛开了之前的所有顾虑,喜滋滋想着:“这样的人,既打不了公主的主意,也灭不掉我的风头!周文先生,非他莫属!”
……
春未至,一队人马扬着漠北最后一场大雪,沿吉布长河向狼城奔驰。
雪未停,白衣客跃下白马,用金折扇掸了掸肩头雪,随格迩巴走进戎族王庭的狼牙毡帐复命。
汗王被这白衣客面上的冰冷神情与他眉眼间粉黛勾勒出的媚艳袭了个不知所措。赫兰野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能将这般对比挂在脸上却丝毫不觉冲突的人。
他瞥了一眼格迩巴,格迩巴立刻道:“禀奏狼王大汗,这位,便是臣下从赵国带回来的周文先生。”
白衣客金扇半遮面,低眉行礼,不紧不慢道:“在下‘赵迟’。”
赫兰野用戎语对格迩巴说了几句话,格迩巴翻译道:“我们的狼王大汗说,赵先生能被挑剔的格迩巴选中,一定有过人的才华。赵先生能否将自己的才华展示一二?”
白衣客轻拍背上的七弦琴,嘴角一弯,眼中却没有笑意。
他用戎语道:“回禀尊敬的狼王大汗,臣下在九州周游列国时就听说,楚国的女王,也就是汗王的王妃,生了歌姬一般的嗓子,会唱许多好听的曲子。臣下刚好善奏七弦琴,愿为她奏曲。
臣下敢说,楚国的女王会唱的曲子,臣下一定会奏。若是不会,臣下立刻启程回赵国去,为大汗换个更有才学的人来狼城。”
赫兰野许久未得理由去见他这位“王妃”,此时正好从天而降一个由头,便吩咐女奴道:“去请王妃!”
恕儿扶着颜笑,踏雪而来。青羽和翼枫紧随其后,却被拦在了狼牙毡帐外。
恕儿落座赫兰野身侧,并不说话。
颜笑打量着那位手执金扇的白衣客,见他芝兰玉树,不落凡俗,却实在想不出九州之内如今还有哪位公子名士能生得如此这般天人之姿,又见他那双冰冷的黑白眸子转瞬间似润了几许光彩,却不知什么事能让如此这般淡漠的人微微动容。
颜笑不再看他,想是那人手里的黄金扇骨映了些色彩到他眼里。
格迩巴首先打破了尴尬,对恕儿道:“楚王殿下,臣下奉大汗的命令,从赵国带回了一位颇有才学的周文先生,是赵王亲自举荐的。这位先生刚刚对我们大汗夸下海口,说只要楚国的女王殿下会唱的曲子,他都会弹,弹不出,就立刻回赵国换个人来给我们大汗驱使。”
恕儿闭着眼睛,佯装愠怒地说:“哦,赵国来的先生好雅兴,这算不算是打着汗王的旗号命令我唱曲?九州上下,还没人敢命令我做事。请问这位胆大包天的先生,可有名号?”
恕儿想,这人既是赵王派来的,多说是身负与戎族狼师周旋的计策,少说是来护她帮她的,最少也是替赵王带话的,所以要在赫兰野面前故意疏远他,这人才好办差,他们也好里应外合。
白衣客语气温和:“在下姓赵,单名一个‘迟’,迟来的迟。”
说罢,他缓缓解下七弦琴,席地而坐。他摩挲了几下冰冷的手,说:“刚下马,手尚寒,弦犹未暖,粗浅琴艺,还望诸位贵人海涵。”
一字一句的声音太过熟悉。
一弦一柱的琴曲也太过熟悉。
她记得,第一次听这首曲子,正是在红梅盛开的白玉宫里……她重伤之后苏醒不久,哥哥背着她在落雪的宫殿里一路小跑……
那是刘璟几次三番弹给她的曲——
春风柔绽洛城花,便有人间芬芳,笑语铃铛。檐下飞燕,池里鸳鸯,双双对对年年,旭日暖阳即还乡。
青衫罗步眉黛长,怎忍冰肌玉骨,再受寒凉。锦绣江山,拱手可让,只为伊人颜色,从此染霞不染霜。
“单名一个迟。”
“迟来的迟。”
恕儿只得将突如其来的震惊全部紧锁在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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