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国玉都,天降大雪,暮色皑皑。城内百姓纷纷归家,紧闭门户。
刘璟与凌飞一前一后,微服便衣,踏雪缓行,欲在城内寻一处酒家,或静坐听书,或饮酒叙话。
不知是大雪封门,还是店家慵懒,两人敲了几家酒馆的门,都无人回应。好不容易有一家酒馆开了门,小二上下打量着他们两人,一脸嫌弃地说:“两位公子是想喝酒还是想喝水啊?若要喝水,还是去别家吧。”
不等刘璟回答,凌飞不悦道:“你这店小二怎能如此怠慢客人?喝水还用得着来酒馆吗?”
小二慢悠悠道:“看你二位的穿着打扮,可不像是能喝得起酒的。如今玉都的酒,卖个什么价,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凌飞以为小二如此无礼,是因为两人穿着朴素,不似富家公子,加之天降大雪,街上无人,店家应该是想早些打烊,没必要为了两个看似付不起酒钱的穷酸小子忙活,于是掏出怀中碎银,递给了小二,说:“酒钱先给你,拿你们店里最好的酒,再上些下酒小菜。你也不必忙前忙后,自去歇息便是。”
小二只得接过碎银,嘟囔着:“这些银子……顶个什么鸟用?还想要最好的酒?没给你们吃烂菜就不错了。”
凌飞不悦,瞪着小二道:“你说什么?”
小二无奈:“我说后厨回家了,上不了荤菜,只有些素冷吃食。我们店里最好的酒也早就卖完了,只能给二位上普通的酒。”
凌飞又欲和那小二争辩,只听刘璟道:“罢了罢了,怪只怪我近来诸事不顺,运道不济,怪不得旁人。咱们暂且进去避避风雪,歇息片刻,等雪小了再回去。”
两人掸了掸身上的雪,坐到了店中靠火盆的位置。
凌飞见那小二慢吞吞地去拿酒了,低声对刘璟道:“殿下何必如此消沉?如今国泰民安,冬天过去之后,又是新的一年,咱们宋国玉都便又是一季春暖花开。”
刘璟蹙眉:“可是我担心,奶奶熬不过这个冬天了。而这件事,只不过是近来诸多烦心之事中的一桩而已。”
凌飞劝慰道:“凡人都有生老病死,就算是见证了宋国三代明君的太皇太后,也终究是个凡人。或许她老人家是看不到殿下一统九州天下了,但是她心里肯定明白,此事势在必行,她也知道殿下英明神武,一定会完成武王遗志,所以她也没什么好担忧的。她老人家能平静安详,殿下也只能顺其自然。”
刘璟苦笑:“你我自幼一起长大,我不知道你视我为何,但我早已视你为唯一的兄弟。你我之间,不必说些什么‘英明神武’之类阿谀奉承的话。”
凌飞正色道:“自殿下选我为近身侍卫起,殿下对凌氏一族的提携,有目共睹,凌家上下老小,没齿难忘,凌飞更愿以性命相报。殿下于凌飞而言,是明君,是兄长,亦是凌飞此生唯一的挚友。凌飞早已立下誓言,此生只忠于殿下,只忠于宋国,绝无二心。殿下也了解我,我从来不是个阿谀谄媚之人。我对殿下所言,句句肺腑。”
刘璟欣慰道:“凌飞,谢谢你。我一直知道,即使所有人都离我而去,你也一直会在我身边,陪我喝闷酒,陪我聊闷天,听我弹闷琴,看我练闷剑。”说到此,刘璟不禁自嘲一笑:“你说,我这个人,总是一板一眼、按部就班,是不是太沉闷?”
凌飞摇了摇头:“殿下只是头脑清醒,善于自制,总在做当下该做之事,而不是当下想做之事。其实能做到时刻自制,时刻清醒的,当今天下,没有几人,殿下竟说这是‘沉闷’?”
刘璟叹道:“是啊,我若是能做想做之事,早就跑去楚国看一看恕儿,看一看她的小恩了。说起来,‘刘恩’这个名字,还是我在药王山中取的。没想到,恕儿竟还真的给她的女儿用这个名字了。也不知道,小恩究竟长得像恕儿多一些,还是像……”
刘璟停顿了片刻,脑中回想起绝世峰巅的那一幕,终究还是不愿再去提齐王刘瑢亦或是诸葛从容的名字。毕竟那个风华绝代的人,曾经以江湖人的身份,拥有刘璟不曾有过的逍遥山水,也曾经以复国盟主的身份,娶了刘璟不曾拥有过的恕儿。就算是临死前的那一刹那,他竟还能拥有一个愿意陪他一起赴死的义父,而那样的父亲,刘璟也不曾有过。
更可悲的是,那人死了,死了将近四年,可是他拥有过的任何东西,也都不会属于刘璟。就连那柄怀王剑,也物归原主了。而赵王在平梁卧病四年,从未给刘璟捎来只言片语。赵王甚至每年都派人给远在楚国临江的小恩送生辰贺礼,也从未问候他的亲生儿子。
凌飞见刘璟又蹙眉陷入了沉思,于是打断道:“殿下方才说近来有许多烦心事,不知还有哪桩事?”
刘璟道:“还有各大军营都上书来催军饷,而户部却说该发的军饷早已如数发放,两边核对了账目,也分毫不差,但各大军营还嫌不够用。我就纳闷了,前些年咱们打仗、迁都,军中都没用这么多军饷,怎么忽然之间,就嫌不够用?
这本应是兵部和户部自行协商的事,往年他们也都只是呈上些账目给我批阅,从来没有过纠纷。今年两部却频频上书互斥,兵部说军饷不够,说户部克扣,贪官污吏横行。而户部却说兵部在太平年间狮子大开口,莫非要行谋逆之举,吵得我好生头痛。”
凌飞纳闷道:“这的确蹊跷。一举灭了齐卫陈蜀之后,咱们几年都未打仗,修生养息之时,何需比往年还要多的军饷呢?”
刘璟叹道:“银钱之事,倒也不是太大的事。国库充盈,多要点军饷,也无妨。至于谋逆,我实在想不出,宋国哪位大将能文韬武略到如此境界。若是真有此人,我这王位让给他坐,又有什么不妥?”
凌飞哈哈笑道:“是呀,就连卫王和齐王那样的人,都已经是殿下的手下败将。咱们宋国,难道还有比那两位姓诸葛的还厉害的?若是没有,谋逆等同于自缢。”
刘璟挑眉:“这第三桩令我头痛的事,恰恰就是那个智计堪比卫王的人。”
凌飞道:“天下还有比卫王更厉害的人?赵王殿下十分厉害,但他绝对不会与咱们宋国作对的,殿下何必忧心?而那楚王,懦弱好色,不成大器,无足为虑。”
刘璟闭目而思,颈后汗毛不禁竖起。“凌飞,你还记得当年那个给我献计的人吗?若不是听了他的计策,我不会想到亲自出兵援蜀,借戎人灭齐军的险招。而那个人,更算准了时机,让我派人去通知卫王前去蜀国相助齐王……若没有那个人,卫王、齐王,或许此时还都活在世上!”
凌飞点头道:“记得。那人患了眼疾,腿也跛了,是宜德的一个乞丐,姓彭,人称‘彭白眼儿’。他主动登门献策,我父亲才将他引荐给了殿下。殿下当时还说,若是当真能灭齐卫两国,就封他宋国一等公,世袭。
他一直住在凌府之中,我父亲觉得,那姓彭的肯定会留在府中等待加官进爵,而且他腿脚不方便,也走不远,所以并没有对他严加看管。忽然有一日,他就不见了。殿下在宜德找了他好一阵子,后来咱们迁回玉都,此事便作罢了。”
刘璟语气冰冷:“这个人,找到了。”
“他跑哪儿去了?”
“死了。”
凌飞惋惜道:“唉,真是可惜了一个‘宋国一等公’!咱们宋国并不出谋士,此人若活在世上,真能算作宋国头等的谋士!”
刘璟面无表情:“这几年来,我心中不安,所以一直暗地派人在宜德寻他。前几日终于有了消息,有人无意中在宜德城外的乱葬岗找到了他的尸身。仵作断案,他是被人杀死的,大概就死于我领兵援蜀的那一年,也就是说,他向我献了策,便立即被人给灭了口。
到底什么人,会去杀一个患有眼疾还跛着脚的乞丐呢?又是什么人,会胆大包天到特意在宋国的丞相府中把他杀了呢?
这个人,一定就是背后指使他献策的人。
这个人,借我之手,杀了齐卫两王,灭了齐卫两国。
这个人,手段之凌厉,心思之叵测,胜于卫王,亦胜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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