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音是从匾牌上传来的,可是那张巨桌却“砰”地一声粉碎。
碎片满天,落地时原来桌子之处却多了两个人。
文张认得其中一个人:“关小趣!”他一直认为这是一个不值得担心的小捕快,从相学的观点,他不认为他能活过二十五岁。
可是另外一个人李氏兄弟是认识的。
“冷血!”
冷血脸无表情,只是脸上的轮廓仿佛更深刻显明了。
咳嗽声依然自匾牌里传来。
有人咳着。扶着柱壁,走了下来。这一下,连“福慧双修”都直了眼。
匾牌挂得丈八高,这个病得风吹都倒的人居然在柱上壁上如履平地,一路摇摇晃晃地扶着“走”了下来。
李氏兄弟再傲慢,也知道是遇上了劲敌。
可是他们已没有了选择:因为这三人肯定已听到他们刚才的对话。
“捕王”李玄衣、冷血和关小趣的确是听到了刚才堂上那段惊心动魄笑里藏刀的对话。
他们本来等雨停后要关小趣带他们到“神威镖局”去,可是冷血发现了亭里仍燃着香,丁裳衣他们才刚经过不久,冷血实在不愿意在亡命天涯的高风亮他们刚回到镖局便骚扰他们,所以他有些故意的在拖延时间。
捕王也心里明白。
雨久久不停,但轻柔了,漫空飘着鹅毛般的白雪。
冷血突然提出要求,要关小趣带他去查一查青田镇官衙的档案,他想要多一些有关纳税征粮的资料,然后才赴神威镖局。
捕王既没赞成,也不反对,冷血既然要去,他也跟着去了。于是三人冒雪去衙门。
他俩在关小趣引领之下,到了衙门,才掠入了大堂,鲁问张就捏着胡子走了进来,后面跟了个小官文张,冷血他们不想在这种情形下跟这些官员打交道,便各觅地伏着,不料却听了这诡云乍起的一段话,只是,李氏兄弟猝袭鲁问张,冷血和捕王也始料不及,所以来不及出手阻止,关小趣后来想跃出去,冷血也一把拉住,他觉得鲁问张死不足惜,重要的是要知道还有什么秘密。“结果,文张陡然杀死鲁问张,这一下,也使冷血、李玄衣出手拦阻无及。官场的黑暗斗争,政治的阴谋变化,连冷血和李玄衣都难以判断。
冷血道:“这些人全是罪犯,也是证人;”他是越过李氏兄弟,向捕王说,“你要怎样处置?”
他是在试探李玄衣的意思。要是李玄衣为了升官晋位,倒过去帮“福慧双修”,冷血不以为自己能有办法制得住他们。
捕王咳嗽,咳着,咯了一口血,倒是轻松了一些,脸上涂血似的猪肝般红,只说了两个字:“拿下。”
“福慧双修”发现冷血和那病人一前一后,已塞死自己所有的退路和去处,但是李福、李慧并不因此感到害怕,因为他们原就想杀了冷血,立个大功。
他们根本就视那个病者为无物。
李福向文张下令道:“杀了!”
文张没有动。他的武功比不上“福慧双修”,也不及鲁问张,但他从里长做起,到现在当官己二十八年,他的斗争经验比任何人都丰富。
他苦着脸道:“我受伤了。”
李慧冷笑道:“见鬼!受什么伤?!”
文张惨兮兮他说:“我在杀鲁问张之时给他震伤了!”
李氏兄弟心知文张说的是假话,心中气得恨不得一剑杀了他,但眼前还是要先除冷血这样的首号大敌再说:
铮铮两声,李氏兄弟已拔剑在手。
冷血神色冷然,手按剑锷,走了过去。
李氏兄弟心意相通,肩膀一耸,就要出手,倏地背后那病人叱道:“看打!”
李福李慧霍然回身,一时间,魂散魂飞,也不知怎么招架是好。
他们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武器。
那匾牌足有二十尺长,那咳得要死病人随手一抡,“呼”地迎面横扫过来!
李福、李慧百忙中急退,但匾牌追拍,已逼入墙角!
李氏兄弟藉此缓得一口气,双剑齐出,钉在匾牌上,撑住横扫之势!
不料李氏兄弟双剑刚刚刺住匾牌,李玄衣也就在这一杀间松手,“啪啪”两声,双手击破匾牌,穿了出去,右手闪电般抓住李福左掌手腕,左手扣住李慧右边肩膀,这两处都是两人的伤口,闪躲不便,给李玄衣齐齐拿住。
李氏兄弟还待挣扎,但一经扣住,全身发麻,捕王双腿连踢,两人穴道都被踢中,软倒地上,动弹不得。
捕王这才松了手,丢弃匾牌,向冷血笑道:“我怕你的剑,一出剑命便难留。”
“冷血心中暗自震惊,这李玄衣随手拿着事物,便作为兵器出手,两招间便生擒两人,气势大而出手快、但毫不伤人,这点冷血自问远莫能及。
关小趣兀自在气:“这些人……居然劫镖……逼无辜百姓交两次重税!”
李玄衣却在皱眉苦思。
冷血忽问:“你是在想什么叫做骷髅画是不是?”
李玄衣道:“我们何不问他们。”三人这才发现文张竟然不见了。
关小趣惊道:“他溜了!”
李玄衣露出深思的神情:“他的武功原来要比‘福慧双修,高……”
冷血道:“我们还可以问李氏兄弟!”
他们问到的结果,只是证实了李鳄泪授意鲁问张:第一,要夺骷髅画;第二,要毁掉“神威镖局”;第三,劫税饷而逼农民再交一次;同时也道出了神威镖局里外的伏兵;至于什么是“骷髅画”,他们也不明白。
冷血和李玄衣知道他们讲的是实话,因为这对李氏兄弟从来没有受过什么苦,当冷血叫关小趣先斩掉他们一只尾趾时,两兄弟已吓得裤子都湿了一大片。
在这种情形下,李氏兄弟还没有理由不说实话。
关小趣还在担心文张的溜走,“他会不会去通知李鳄泪?”
冷血道:“当然会。我们先赶去神威镖局,通知他们再说。”
李玄衣问:“带他们两人一。起去,不方便罢?”神威镖局附近还有李鳄泪的人马,他们都不想打草惊蛇。
“交给我好了。”关小趣昂然道,“反正他们不知道这儿的事,我先把他们押入班房。”
李玄衣笑问他:“这里狼狈为好,蛇鼠一窝,你一个人押着两大高手,同时也是他们的要将,你不怕吗?”
关小趣眼中闪着做然的光来:“你知道我哥哥怎么教我?我们关家的兄弟,没有怕做的事。甚至不敢做的事,也只有该不该做、想不想做、爱不爱做罢了。”他拍拍胸膛,大声说“我比不上我哥哥英雄好汉,但我要学他,我是他的弟弟!”
冷血本想问他哥哥是谁,但觉没有时间,就不问了;李玄衣笑着说:“好好干,六扇门的下一代,要靠你们了……如果我有个孩子像你……”忽咳嗽起来,轻轻重重。
关小趣也振奋地道:“能力你们做事,我很高兴,我很荣幸。”
李玄衣道:“小心看着,这两个人证,很重要……”呛咳严重了起来,抽心裂肺的咳着,咳得五官四肢都挤在一团,全身的精神气力都咳成了痖风逼了出来,体内已荡然无存?
冷血皱起了眉心。
他觉得李玄衣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简直不咳则已,一咳起来,整个人就像北风里枝头上一张枯叶,随时都要跟生命切断,两无相干。
他不知如何劝解他。
因为他看得出,这咳嗽已咳到了风烛残年的地步了。
冷血和李玄衣一走出去,眼帘一下子都被白色镇住;只见枝头、渡桥、瓦檐、庭阶都铺上了白雪,白得竟有一种轻柔的温暖,而忘了着着实实彻骨的寒。
他俩在白茫茫中感觉人世间变迁之大,真是无法逆料的,他们才进去一段时间,再出来灰苍的雨景已成了白色世界。
远处的小河开始结冰,但水还是微着,流动着上层的碎冰,发出一些碰击的声音,像用小手指敲在筝弦上,很是好听。
河边的获花,白了头与雪映颜色,都分不开来哪一朵是雪,哪一朵是花了,只有岸上桥头几枝修竹间挑出一株无心种下的老梅,开出几朵陡峭的梅,这嫣红才映得茫茫大地有了雪的凄艳,雪的孤清。
桥墩上,坐着一个老人,在垂钓。
钓上有钩、无丝。
可是老人垂钓下去,鱼就在钩上,他每钩上了鱼,就抹了一抹鼻子。
看起来,他只是一个专心钓鱼的老人。
但是冷血和李玄衣一看见这个人,脸色都微微有些发青。
冷血能在江湖上有这样的地位,主要是因为他狠辣绝勇、坚忍不拔。他在黑森林里,杀掉了武林第一号神秘人物“那人”;连当时名声比他还响的血魔传人“捕神”柳激烟,也败在他手上;在重伤之下,依然能格杀九幽神君的高徒“人在千里、枪在眼前”独孤威;独斗“十二单衣剑”并尽杀“三十八狙击手”,在淡家村前击杀十五凶徒,就连有五十四个师父的赵燕侠,也一样被他重创。
没有听说冷血怕过谁来。
但他却畏惧那个在皑皑的雪桥上,盈盈的梅蕊旁的人。
那个在快结冰的溪上不用钩丝的钓鱼老人。
因为他知道那老人是谁。
这老人远在他还没有练武前,已比他现在还出名。
俟他学成之后,他听见前辈们提起这三个可怕人物,曾问过诸葛先生。
“遇见‘老不死’怎么办?”
“别跟他交手,你还不是他的敌手。”
“遇到‘中间人’怎么办?”
“逃。”诸葛先生的回答更简单。
“要是遇见‘青梅竹’呢?”
“没有办法了。”诸葛先生叹了一口气,道,“一个普通人看到脚上缠着条响尾蛇,最好就是不动。”
“你见到他,跟一个残废人脖子上缠了条毒蛇的处境没什么两样。”这是诸葛先生的结论。
诸葛先生说话,从来不好夸大,冷血相信诸葛先生的判断,因为他自己也是诸葛先生一手调教出来的。
不相信诸葛先生只等于是不信任自己。
李玄衣的想法,恐怕跟冷血此际所想也没有什么不同,他只是轻如飘雪的说了一句:
“老不死?”
冷血点点头。
李玄衣道:“二对一,或许能胜。”
冷血想说:要是“中间人”和“青梅竹”也来了呢……话还未问出口,忽然,冰天雪地中,一人飘行而来。
来的人身穿蓑衣,在唱着一首歌。
歌声低柔里隐透一种豪迈之风。
蓑衣人头戴深笠,踏歌而行,很快的就到了桥墩的竹梅处,站定。
钓鱼老人抹了抹鼻子,站起身来。
突然之间,他已冲到了桥头,到了蓑哀人面前,远远看去,他的手已触及蓑衣人的竹笠,蓑衣人的歌声陡止。
然后两人静止。
过了一会,桥墩上的雪花,忽然染红了一大片鲜红的图象,还在渐渐扩大开来。
蓑衣继续唱他未完的歌。
“老不死”缓缓仆倒下去,冷血瞧向他背肩处裂了一道血泉。
究竟是怎么样的出手,才能使“老不死”这样的高手,前面应战却一刀命中背后?!
“老不死”倒在桥墩上。
蓑衣人继续唱他的歌,向前疾行。
走到桥中央,“哗啦”一声,一人自河水拔起,“笃”地落在独木板桥上。
深秋水冷。
那人似在河里很久了,一点也不觉得冷,不但不冷,连衣服也像没有沾湿。
可是那人刚才分明是从河里拔出来的。
冷血失声道:“‘中间人,!”
李玄衣答不出话来,他已被蓑衣人一刀格杀。‘老不死”的气派镇住。
“中间人”并没有自河中一拔身而出就施暗袭,因为那只是对二流高手才用得着的突袭。
他拔出来之际不是没想到这么做,但他看见蓑衣人毫不紊乱的步伐及听到他那节拍怡然的歌便打消了这念头。
不是一击就可以取这人的性命!
他到了桥上,并不抢攻,只张弓搭箭,对准那人。
在桥上,这样的近距离之下,对方根本不能避,也无法闪躲。
可是蓑衣人依然唱着歌,依然走来。
歌是刚才的歌。
走来还是刚才的步伐。
“中间人”没有把握射出这一箭,他退了半步。
蓑衣人仍然向前走来。
歌声在雪色中依然有悲凉的豪壮。
“中间人”仍是找不到机会下手,又退了一步。
蓑衣人手搭腰间的刀,歌声犹未唱完。
“中间人”忽丢下了弓、弃了箭,长叹道:“我败了。”“通”地跃下河里,河里一道白条涌起,霎间远去,只剩下冰花上几片涟漪。蓑衣人站在桥中心,风里还轻轻飘扬着他的歌。忽然一阵悠扬的笛声,伴着他的歌而起。
蓑衣人悲凉的歌声,竟似略有些微的震动,就像歌声里夹杂了些河面上冰花碰击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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