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甜茫然,不知何适。
梁斗在旁,轻轻叹息一声,一手搭她的肩膀,道:“明悟自心,彻见本性,是一切之元。心是幻生幻灭终日随缘的,它暗钝为无明,能障覆自性为业障,重习缠缚为习气,动扰不安为烦恼,固执自是为执见,贪恋不舍为情爱,总是生灭的妄心而已。”
他在暮色里轻轻说着,为怕唐甜一时间尽破尽灭,年轻脆弱的心将抵受不住,便暗运纯阳内力,缓缓地自唐甜“肩井穴”里输了进去。
他这一股真力,在武林中可谓至纯至阳的,而且也是不可求得的,梁斗心存仁厚,不借自己内力,输入唐甜体内,来解唐甜破灭伤心、真气逆走之险。
他却不知唐甜没有伤心。
而且在偷偷把这一股纯阳内力,纳入丹田之中。
唐甜依然惘然楞立暮色之中。梁斗放开了手,叹了一口气,轻轻道:“我也不想逼你改变意思,不找襄儿时麻烦,反正各人有各人的因,各人有各人的果,该有的,总有,应无的,会无,你自己好好想想。”他说完之后,很有点萧索之意,向地眼道:“大师,这次我俩连袂南来,看来,武林又多起事端,我们也到了不能不分手的时候了。”
地眼合十应道:“是。这一路来,老衲与阁下相识,可谓有缘,致使者衲能明心见性,证悟理法。”
梁斗道:“在下跟大师,也是修密教理,得益匪浅。”
地眼道:“阁下又何必客气,当日之地眼,已非今日之地眼,皆仗阁下行果悟化之故。”
梁斗道:“今日之地眼,又何异昔日之地眼……”说着,梁斗、地眼二人均微微一笑,又俱觉笑意将尺,皆有些萧索,地眼长叹道:“各派联盟,加上‘十方霸主’,‘九脸龙工’,以及‘血河派’,取‘梁王府’,夺天书神令,这等大,老衲还是要赶返嵩山,禀告五大长老为宜。”
在浣花剑派之役以及峨嵋金顶的血战中,少林北系的高手诸如:天正、木叶、木蝶、龙虎、豹象等高僧俱已丧生,但是少林五大长老,抱残抱风抱花抱雪抱月,却居然仍健存着,在燕狂徒闯少林一役中,施出了骇人听闻的武功,使北少林的声名不坠。
梁斗道:“大师北上之际,在下正好南下;襄儿武功,年来益进,对门下调训,亦颇有法度,但以螳臂之力挡车,各门各派的异士,尽是不少……我这个做爹爹的,自也该回去调解调解。”
地眼默然一叹,道:“若然当别,终须别了。”言毕地眼合十,梁斗长揖,两人在暮色中,一朝南,一北向,各自飘然行去,再不多言。
梁斗最后还留下了一句话:“襄儿的武功,非我所授,他自小是武当俗家第一高手‘剑若游龙’卓非凡真传,又在少年之际,得一异人传艺,武功高出我甚多……你若跟我儿决战,我自不想我儿遭败,但亦不想你枉送性命。请自保重。”
他的话是对方觉闲而说的。
方觉闲心里一阵激动:他几乎是不为什么原因的,要杀他的儿子,而梁斗还是告诉他应注意提防的事。
梁斗已飘然而去。
这时候,也许是夜晚将临了,西边的一角艳阳,令人残艳而不安。那几位江湖上的青年子弟,也不知为了落暮寒鸦,还是目睹两个前辈高人的分手,心里像有一块铅,喉咙有一股郁闷,都难以舒泄。
所以一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
唐甜是颓然呆在暮色里,其实她的眼珠在转动着,向南,那远去飘然出尘但亲切的背影,向北,那巍然高大但孤寂的身影。
唐甜忽然用力咬了咬唇,抛下一句话:“你们等我一阵子,我去去就来。”
她似乎决定了什么事,如风而去。
他们都不知道她要去干什么。
在初晚,向南的郊道上,一弯新月如钩。
唐甜稍微踌躇了一下——只稍稍那么一跺足——她立即决定了她的方向。
向北追去。
北方是地眼。
唐甜很快就追及了地眼。
她追近了这位年高时再次悟佛明性的高僧背后,已气喘咻咻。
地眼转过身子来,等她。
所以他看见一弯新月,就在那奔来的女子头上。
而唐甜抬头也看见,那新月的光芒,照在地眼大师的脸上,那么慈祥,那么霭祥,一点也不象昔日江湖上所传闻的钢指铁腕、杀手无情的南少林寺监。
唐甜哭了。
地眼惊异地发觉这气喘不已的女子,满眼是泪,便问:“女施主有什么事?”
唐甜抬起眼,她没有唐方那黑白分明的眸子,而且是单眼皮,可是仍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在笑的时候,而现在是一种令人抚然的凄楚,在泪光中。
她惶惑地看着地眼。
地眼皱了皱眉,心中默念了一声佛号,再次问:“什么事啊?”
唐甜用手抚理乱鬓,隐然有汗。
“大师,我心依然妄息不止,则请教如何解脱?”
地眼笑了。他的双目,闪耀新月的清辉。
“……四祖道信,十四岁时,到三祖僧璨处求情,说:‘愿和尚慈悲,乞与解脱法门。’三祖说:‘谁缚汝?’他说:‘无人缚。’三祖说:‘何更求解脱乎?’他便于言下大悟。”
唐甜仔细聆听着,也不知怎地,或许是因为一阵晚凉的风吹过吧,也或许这才奔得太急促,她“嘤咛”一声,竟然绊倒了下去,跌向地眼大师的身上来。
地眼忙双手扶起。唐甜却依在这高僧的身上。
地眼心里一阵乱,唐甜是个很美丽的女子,全身就似糖做的。晚风吹送来的气息,和她奔走流过微微的汗息,都令一个君子无法不动心,何况唐甜很恰当地把脸埋在胸襟里,而胸脯的柔软也微触地眼的臂膀。
地眼急长吸一口气,偏偏吸入的是唐甜身上的微香,他猛张目,只见一弯新月,清明莹亮,他却轻轻扶稳了唐甜。
他毕竟是一位君子,而且是有道的高僧。
地眼的双眼,望向月亮,同时间扶稳了唐甜,也推开了她。
“女施主站好!”
可是他也因此没有看到唐甜的脸。
在地眼推开她的时候,她脸上猝然有一种极其奇异的变化,这种变化,本是在她这么一个生有一张甜美的圆脸女孩子不该有的。
这肌肉和神情的牵动与影响,使得她那张甜脸,全部都成了狠毒、残忍、阴诡的形容。
她知道她第一步计划失败了。
所以她只好进行第二步。
她的手紧抓住地眼的双臂,唉声说:“我头晕……”
地眼十分无法,他用力搀扶着唐甜;一面想着:在这荒郊上,既不能置这女子不理,也不能孤男寡女如此共处——自己还是少林僧人,传出去可糟透了。他决定先将这女子搀回去交给那一干青年武土一同照料……
就在这时,他忽觉双臂一痛。
就在他感觉到的同时,疼感己消,只剩下了麻痒。
他大吃一惊,唐甜已放了手,倒窜而出!
地眼若在感觉到一阵痛之后的一刹那,打出他的“般若指”,唐甜只怕便避不了。可是地眼昔时好勇斗狠,现在又太宅心仁厚:他在那一刹那,虽然大致上知晓了怎么一回事,但仍迟疑了一下,不欲出手误伤了人。
他现在想要出手,显然已太迟了。
正如夕阳已西沉了,要等太阳,那是明天的事。
唐甜已到丈外,哧哧地笑着。
她笑得像一只偷吃了小鸡的红狐狸,正在得意地望着那只气急败坏的老母鸡。地眼大师嗄声道:“你……”
唐甜甜甜地笑了。那月光的微芒只铺到她发后和侧面上,那微银的屏芒,使她的笑容看来十分诡异:“我这暗器叫‘倒刺’。在唐门里,是三等的暗器,高手都不屑用。它的形状就像‘倒刺’,长在指甲肉旁,我把它改良了,不是把它发出去,而是把它接触时刺进去……这三流的暗器,却取了少林一流高手的性命。大师,你说好不好玩?”
地眼咬牙切齿,猛一聚力,想发出濒死的一击,忽觉麻痒已至心脏,然后心口一痛,眼前尽黑,只听唐甜声音仍笑着道:“嗳,我忘了告诉您,中了这暗器,不发力还好,一旦聚力,它就随内力刺穿丹田,随血气戳人心田……你是中了两枚,这就叫‘龙凤会’……”
地眼自是气得全身发抖,偏又运不起真力,就在这时,唐甜忽然接近,双手闪电般击出,她的出手也决不致于使地眼也招架不了,但是这时地眼也真的无法招架——砰砰两掌,都拍在地服胸膛上。
地眼着了两掌,忽叱声嘶道:“这是梁斗大侠的掌力……”话未说完,声嘶力竭。他突然明白了唐甜因何要杀他了。
唐甜笑嘻嘻地道:“正是。我引他输我一点内力,又偷偷地蓄存于气海,然后现在嘛……都打到你身上去了!”
就在这时,在夜晚忽现两点厉芒,凌厉得什么似的,唐甜猛晃,不禁全身打了一个寒噤,瘫痪当堂。
但厉芒很快又暗淡下去,直至什么光芒也没有了。
原来地眼大师受到心房、丹田两处惨戳,痛苦万分,聚半生目力,向唐甜瞪视,地眼天目,本就是少林一脉。两个目力天赋,异于常人,这一睁目怒瞪,令唐甜惊立当堂,地眼欲运“诃摩指力”歼除此妖孽,无奈力稍聚合,如万针逆刺,地眼终于惨死。
地眼倒地而段,唐甜独兀自呆立在当堂。此时若有任何人施于一击,唐甜必无法闪躲。好一会,唐甜才回过神来。
她只觉全身遍体,大汗淋漓,几乎全身湿透。
她又过了半晌,一手捂住心胸,细细轻吁,才敢缓缓走过去,审察地眼死了没有。
地眼目眦尽裂,又目已无神。
地眼已死了。
唐门的暗器,非同小可,“倒刺”虽属三流,但唐甜以她的狡诈,变成了一流的暗器用出来,而且涂上了一流的毒药。
这身经百战、历劫磨难的奇僧,也只得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女子的手里。
唐甜自己当然知道,适才的抉择:她要向南去追梁斗还是北去赶上地眼,便是决定她要杀地眼还是梁斗,显然地眼、梁斗之间,她只能来得及(用计)杀死一个。
——地眼上少林!绝不能让多事而且自居正义的少林和尚,管上这门事!
——梁斗毕竟是返去“梁王府”,那儿正有一批仇敌等着他,够他应付的了。
就在他们父子应付这批强敌时,唐甜相信自己已有足够的时间,把握住线索,找到萧秋水手中的天书与神令。
——就算没有天书与神令,至少可以毁了唐方,断送了公子襄!
所以她决定杀地眼。
而且在杀地眼的同时,她也等于完成了一些事。
她现在自怀里摸出一把精光熠熠、柄上镶有七颗宝石的匕首。
她一刀插进地眼的心口。
——地眼已死,她为何要加这一刀?她没有把刀拔出来,却在脸上露出满意又诡异的微笑;拍拍手,返身就走了。
这时北郊道上的一弯新月,正当头清冷地照着。
唐甜回来了。
她的双颊,泛着喜悦的红潮。
大家还是不知道她去做了什么事来。——当然谁也想不到她竟然杀了当代南少林第一高僧地眼大师。
萧七、容肇祖、唐三千都有种感觉,看唐甜匆匆地跑来,眼睛洋溢着喜悦的光芒,仍佛刚作了一件什么得意的事儿一般,三人都有些代她高兴,而且希望她永远如此快乐着,又怕她太累了。
可是唐甜只是兴奋,一点也没有美观感。她说:“我们现在可以起程了。”
容肇祖、唐三千等以为唐甜在这“龙王庙”前,遇着了大侠梁斗和少林地眼,算是栽了个筋斗,听了这些道理,也该醒醒了——没料却更是野心勃勃。
“去哪里?”还是萧七先问。
“到蜀中唐门。”唐甜的甜靥现出一种一世枭雄才有的坚决冷酷之色来:“我们先到‘莲藕小筑’,扎驻下来,再寻遍蜀中唐门。”唐甜道:“不管有没有神令天书,萧秋水是死是活,总之若要让人找到,就得先让我们找到。我察过公子襄这些日子来搜索得最频,又最仔细的地方,还是蜀中唐家旧堡!”
“公子襄不是傻人,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所以我们应该先去旧堡去搜个一清二楚。”唐甜骄傲地笑道:“我是在那儿长大的,对那的一草一木都熟悉,无论公子襄再怎么强,都强不过我,而且在这个要紧关头……”唐甜得意地笑:“他正在被一群跟他要书讨令的人缠得透不过气来,而我们才是真正搜索天书神令、寻觅萧秋水的人!”
唐甜说着,有点踌躇满志,觉得自己有点像君临天下、号令江湖的不世巾帼,最后她说:“我们先到‘莲藕小筑’,那儿是唐家堡以前入口的关塞,还没被毁去,可以住人,离唐家堡方才九里,很是方便,而且一定安全,没有人会到那儿去找我们,我们正可以放心地搜寻。”
“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她是说对了。此刻,公子襄正与各路英雄豪杰应战,忙得不可开交;翌日地眼大师的遗体被发现,更掀起涛然巨波。但是她也错了。
“莲藕小筑”的确是很平静的小屋。温暖、柔和、宁谧。正如昔日萧秋水冒死来找唐方时一样。但是唐甜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他们)会在那儿遇着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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