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后的很多年里,只要看到迎面开来的汽车,童恩的四肢就会瞬间发麻、冷汗涔涔,不知有多少次,她被梦中清晰的画面吓醒,夜深人静,她总是悄悄地起身来到宇豪房中,静静地看着酣睡中儿子的脸,很久心里才觉得安宁。
在童恩二十七岁的生涯里,即使再难再苦,她从没想到过死,没有人有权力放弃自己的生命。但那一刻,她听不见了任何声音,灵魂飘离了她的身体,发疯似的扑向前方的只是她的躯壳。
事后不只一个人跟她说起当时汽车刹车的声音有多恐怖,可她确实没有听见,她甚至没有看清楚宇豪那小小的身体和高速行驶的宠然大物相触的一刹那的情景,她在一片金色的光芒中飘到了半空中,迷茫地看着地面上触目惊心的画面,相信这只是电视剧中的一个镜头,但所有演员的表演都是那么逼真。
她看见自己疯了似的扑倒在儿子身前,拼命用双手去擦去堵儿子身体、嘴里流出来的鲜血,可怎么擦也擦不净,怎么堵也堵不住。她看见自己的嘴张的大大的,可她听不到自己在喊什么,她看到自己紧紧地抱住儿子,浑身上下都染上了儿子身上流出的鲜血,那束手无措的无助,哀哀看向钟岳的表情,让她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她流泪了,大声地冲自己喊:“傻瓜,假的,别当真啊!这只是演戏,一会儿戏演完了就可以和儿子一起回家了。”
下面的人谁也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她徒然地喊着,直到嗓子喊哑了,再也喊不出声音。她无奈地看着钟岳抱过浑身是血的儿子,踉踉跄跄地跑向一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汽车,而自己还死死地抓着儿子的一只手,苦苦地跟着跑,汽车绝尘而去,很快,人们全都不见了,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只魂魄,凄苦无助地飘荡着,寻找着,人都上哪儿去了?为什么没人来通知我戏已经演完了?
当童恩的神志完全清醒的时候,她正坐在医院急救室外的长椅上,身边紧紧搂着她的是钟岳那双有力的大手。她抬起头,目光清晰地看着眼前的每一个人,眼睛哭得红肿的许卉,焦急痛心的林一南,站在急救室门口的杰瑞和季思明,还有独自一人站在不远处的林夕。
她把目光转向身旁的钟岳,忽然觉得自己一恍神的功夫钟岳显得苍老了许多,她心里清楚了,这不是演戏,也不是梦,这是真的,真实的已经使她的心开始撕裂般的疼,疼啊,疼的她想嚎啕大哭。可是她不能哭,绝不能哭,她的宇豪还在急救室里和死亡搏斗,她怎么能哭呢?儿子这会儿最需要的是力量,可是她怎么才能给儿子活下去的力量呢?她真想把儿子重新放回自己的肚子里,让妈妈来替你承受这一切苦难吧。
钟岳感觉到了童恩的目光,他侧脸看向她,惊喜地发现童恩的目光重新恢复了清澈和理智,他的心既安慰又酸痛,大手用力揉了揉她的脸,声音嘶哑地说:“放心,宇豪会没事的。”
童恩伸手抚平他眼角的皱纹,坚定地点点头,“一定。”
突然,急救室门上的红灯亮了起来,医护人员匆匆从里面跑出来,没有回答林一南的焦急询问,很快又匆匆跑进去,当那个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大夫从门里走出来,钟岳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问:“大夫,我儿子怎么样了?”
大夫摘下口罩,神情严肃地问:“你是患者的父亲?”
“是,我是。”钟岳连连点头。
“患者因外力撞伤造成肝脾破裂,引起大量失血,我们已经为他进行了修复手术,失血虽然止住了,但患者年龄太小,失血量过大,引起心肺功能衰竭,必须大量输血,否则有生命危险,可是我们医院血库的存血已经用完了,这里离市中心血库又太远,现在去取恐怕来不及了……”
“抽我的,我是他爸爸,抽我的吧。”钟岳不等大夫说完就挽起了袖管。
“你知道自己的血型吗?”
“知道,我是A型血。”
“A型?患者的血型是B型,你不能给他输血。”大夫皱起了眉头。
“怎么可能?我是他亲生父亲,怎么可能不一样呢?”钟岳额头上的血管都绷了起来。
“不是每一个父母都和子女的血型一样,孩子的母亲呢?孩子的母亲在吗?”
几乎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独自站在一旁的林夕身上,林夕默默地站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
“姐……”林一南忍不住脱口叫道。
“大夫,我是B型血,抽我的。”一直站在钟岳身边的童恩突然开口说。
所有的人,包括林夕的目光唰地投回到童恩身上。
“你是B型血?那你跟我来吧,还要再化验一下。”大夫说完转身往回走,童恩紧跟其后。
“童恩……”
童恩回头,镇定地看着钟岳,语气坚决地说:“我是宇豪的亲生母亲,就该抽我的血,只要能保住他的生命,我身体里的任何东西都可以给他。”包括我的生命,最后一句话童恩没有说出口。
“童恩。”钟岳激动地叫道,两个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童恩和钟岳的背影消失在急救室的大门里,门外面的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林一南走到林夕身旁,难过地看着她,声音喑哑地叫了声:“姐……”就说不出话来了。
林夕冲他笑笑,笑容里的苦和涩,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当童恩说出“我是宇豪的亲生母亲”时,季思明的眼睛忽地闪了一下,随即深深地暗了下去,他终于知道童恩在星空酒吧的眼泪是为谁流的了,他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输了,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机会,这个唯一让他心疼,让他想呵护、想共度一生的女人,彻底离他远去了。
无一例外,所有人心中那个大大的问号,因为刚才那一幕全部消失了。宇豪出事以后,童恩和林夕的表现,曾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许卉,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刻,她默默无语地站在那儿,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想起童恩在信中那句话:许卉,我只能告诉你,我必须走。看着林夕努力挺直的孤独的背影,她突然觉得她二十几年的生活经验显得那么贫瘠。
她忽然想起童恩说过的话:“其实我觉得这个世界大多数的人都是平庸的,但却不是每个人都幸福,如果能做一个平庸幸福的人,不是挺好吗?”她脸红了,为自己的幼稚和自以为是。
童恩坐在急救室门口的长椅长,脸色白的几乎成了透明的,钟岳坐在她身边,可以清晰地看见她脸上青色的血管,钟岳的心此时就连轻微地喘口气都疼得无法忍受。
童恩已经给宇豪输了一千毫升的鲜血,一千毫升啊,几乎是她自身血液总量的百分之二十多。看着她纤瘦的身体,白得像一张纸似的脸,最后一次抽血时,小护士无论如何也扎不下去,童恩急得恨不得夺过针管自己给自己抽,小护士为难地看着钟岳,“已经六百毫升了,再抽的话太危险了。”
“不会有危险,我感觉很好,这点血损害不了我。”童恩极力地说服小护士。
“童恩,再等等,也许很快情况就会好转,再等等。”钟岳矛盾地说。里面是生命垂危的儿子,外面是虚弱到极限的心爱之人,钟岳恨死了自己血管里的血,他情愿把生命分给这两个他至爱的人,也不愿意承受这种锥心的痛苦。
童恩眼圈红了,从宇豪出事她一滴眼泪也没流,不是不让自己哭,是欲哭无泪,她被一口气顶着,只要宇豪还没脱离危险,她这口气就呼不出来。
“不,钟岳,你心里明白,不能等,一分钟也不能等。宇豪就躺在里面,他在跟死神搏斗,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得帮他,……,他太小了,他的力量不够,我们得帮帮他钟岳……”
钟岳流泪了,他想帮,可他帮不上。
最后四百毫升殷红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流进宇豪的血管里,人们在等,等待一个生命的奇迹。
童恩像浇铸在门旁的雕塑一样守在门口,没有人能把她劝回床上休息,她苍白着一张削瘦的脸,纤弱的身躯倚靠在钟岳的胸前,两只大眼睛亮得出奇,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扇象征生命的大门。
儿子,你行的,你一定行的。妈妈知道,我的宇豪是最勇敢最坚强的孩子,妈妈在这儿,就在你门外,妈妈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醒来。
“绿了,灯绿了!”许卉突然尖声叫起来。
童恩抬头,急救室门上的灯闪着绿色的光,像生命的绿荫,使希望的幼苗瞬间在童恩心里成长起来,她腾地站起来,身体晃了晃,被钟岳紧紧揽住。
门开了,穿绿色衣服的天使走出来,满面笑容,脸上闪动着兴奋的光芒,“血压升上来了,一切生命指标回复正常,孩子醒了。”
童恩笑了,笑得那么开心,笑得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流了出来,她回头看着钟岳,笑得那么甜美。
“他醒了,钟岳,咱们的儿子,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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