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赶到中天府的时候,只见白茫茫一片,就好像刚刚下了一场大雪。
满城尽是雪白,家家都挂素幔。此时正是四月初,本该是春末夏初时节,然云州在北方,气候寒冷,正有梨花开满枝头,一眼看过去白花如雪,似乎是葱茏树木为高远侯戴孝。
中天府的气氛肃穆而哀伤,寻常百姓也不见笑容,出入的官商富贵等人极多,人人更是面色凝重,笼罩着化不开的哀伤。自然其中有些人只是演戏,客气得表现一下,但凡是在云州的大小官兵,多是对这位君侯发自真心的哀痛。
少年在街上走着,就轻易地看到了不少熟人。尤其是检地司的人,他们似乎负责一部分丧礼的治安,调了许多在外派驻的老人来中天府,少年看见的,就有他的老上司池千里,有见过一面的麦时雨,还有之前已经调离检地司的刑极。
刑极以前是穿大红色披风的,此时却是换了素白的披风,官服外面罩了一件白袍,脸色也非常苍白就像一个雪人。少年听说他和高远侯的感情很深,本以为他现在会悲痛欲绝,但看到刑极时,发现他也没有露出明显的伤的神色,反而很冷静,很专注。他甚至是在忘情工作,负责一部分侯府的防务,起早贪黑,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
如果说有什么变化,就是少年记得他是个爱笑的人,别怪是嗤笑冷笑还是怪笑,说三句话总是要笑一下,但是他走来走去的工作时,说了三十句、三百句话,但是一次也没有笑过。
除了刑极之外,少年还看到了一个熟人,危色。这个危色居然也穿着白袍,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就是那相当清秀的年轻人,他居然也在哀伤。
这是演出来的吧?他不是喜怒哀乐都是表演出来的吗?但他干嘛要卖力的演呢?他又没有义务为高远侯哀伤。
看到这个危色,他心中一动,似乎想起了什么。然而……又没想起什么,最后只想:他为什么在这里凑热闹呢?
离开了危色,他见到了许许多多的来客,都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吊客,其中最贵重的应该是京中来的钦差吊唁使者,居然也算个熟人,就是纯王世子元盛飞,长乐印象里,他依稀曾经被叫做王飞。现在他已经是如今独掌大权的皇帝的心腹宠臣,亲王世子位比郡王,更掌握有实权,常常作为天使出地方,自然是要公开使用本名了。他和云州很熟,虽然有钦差这一重身份,但还是尽量表现出和云州的亲近。
跟着元盛飞,少年就见到了如今云州的新任都督傅衔蝉。傅衔蝉现在继任了云州都督的位置,但她没办法继承高远侯的爵位,都督私相授受已经大逆不道,然而天下都这样,朝廷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但朝廷的爵位总不能也跟不相干的人传承,尤其是云州还自诩尊重朝廷的权威。虽然傅衔蝉据说是高远侯的远亲,但也没到可以顺理成章继承爵位的关系。
缺少了爵位,傅衔蝉这个位置就不如高远侯当初贵重。如果皇帝给面子,可以重新封一个爵位给她,但就算如此她要从头梳理各方势力,达到当年君侯的权势也非一两年之功。
傅衔蝉还是当初的模样,在少年小时候,就记得她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如今他都长大了,傅衔蝉看起来还是十七八岁,她似乎变得庄重了很多,除了素服,举止似乎也有高远侯一样的痕迹,想来这是她信心不足的表现,有意无意模仿高远侯的行为举止,如果她将来站稳脚跟,自然也会活出自己的样子,云州也会有狸花剑的风格。
元盛飞进来,傅衔蝉很郑重地接待了他,两人先是追念了一番高远侯,又谈起了如今的局势。
世界将要毁灭,在人间可算是极大地秘密了,两人都是知道这件事,但只是一知半解,只知道危机已经过去了,怎么过去的却一概不知,还感慨前线不容易,人间如今的平安全靠碎域,即使是人间最强大的高手似乎也不能在大局中有什么作为。
朝廷是知道灭世危机的,着实把那个收拢权力意气风发,正打算大干一场的小皇帝吓得不轻,很是安分了一阵子,如今虽然重新运作,但这么一个当头棒还是遏制了一下他的气焰,让他在动手之前冷静了一番头脑,冲动的意味少了很多。
“也是好事。”
元盛飞评价道。
虽然他说的不算错,但作为臣子这么评价君主可有点大不敬,傅衔蝉就知道他算是显示亲近之意,于是跟着说:“看以后吧。能越挫越勇就是好事。反之则未必。”
各自大逆不道了一番,双方通过非议领导迅速拉近了距离,便顺势聊起了云州,傅衔蝉直言云州如今算是心齐,毕竟高远侯在京城遇险之后直接回云州修养了三个月,所以她不是骤然离世的,而是扎扎实实安排了一番,保证不会前脚走,后脚就出大事。
但是形势依然严峻。
“我现在主要担心外敌。你知道,龟寇。”傅衔蝉直言道,“魔教不算什么,纯粹人间的事他们是不插手的,最近云州也没有大的阴祸。再者我们的线报说魔教最近似乎乱了起来,好像是因为内部出了问题,就不知是不是故布疑阵。但是龟寇是我云州大敌。当初君侯在的时候就防着他们动手,但始终不见动静,或许是因为他们觉得时候未到。毕竟这群乌龟最擅长蛰伏,君侯既去,再没有更好的机会了。我想出殡可能会出乱子。”
元盛飞立刻道:“其实可能性不大。剑廷专门派人下了人间,警告各个势力都不要在这期间乱动,朝廷接到了,龟寇那边也会接到,毕竟他们有永夜廷在碎域,是能直接接到剑廷的消息的。现在这个保护期还没过,他们应该不敢自顾自的就中止了。再者,剑廷还派人下来主持,陛下特意吩咐,请两位剑侠跟我到此,想来坐镇料也无妨。”
傅衔蝉喜道:“那真是太好,确然是皇恩浩荡。”两位剑侠本身实力不算什么,云州本不缺两个剑侠,意义却是非凡的,但凡龟寇懂点人事就该知道没有机会了。
不过龟寇懂过人事吗?
长乐听了一阵,没听到什么感兴趣的消息了,他当然是希望云州好的,太太平平是最好不过,但这似乎又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就这么走出了都督府,站在大街上,看着人来人往,心想:那么,我该往哪里走了呢?
这时,他看到一个人。
是危色。
危色神色平静,就是他平时没有表情的那副最自然的样子,但他眼神看着恍恍惚惚的,就这么在大街上走着,看了似乎漫无目的。
他的样子……和我好像啊。
少年和危色的关系说不上多么亲近,也想不出有什么兴趣相投,但危色此时的样子却让他感到熟悉。是那种已经隔离在世界之外,和万千红尘感觉的状态,从身到心,已经在另一个世界了。
可是……自己确然是在另一个世界,而危色明明还在万丈红尘当中啊?
他为什么会有这种状态呢?
少年起了好奇心,就跟在危色后面,看他去哪里。少年本身是没有目的的,但是发现危色没有目的侯,少年居然就有了目的。
危色晃晃悠悠走出了中天府,一路走到了通阳河畔。最近的通阳河不如以前繁忙,因为高远侯去世,许多水道都封锁了,因此往日百舸争流的通阳河居然有些冷清了。危色来到一处水湾,怔怔的看着微波粼粼的水面,就这么一直看着,看着夕阳从水面一点点落下,余晖在微波中泛起粼粼的光辉。
他稍微低头,用手探了探水,轻轻甩了甩手,甩下无数珍珠一样的水珠。
“水是凉的呀。”
他轻轻感叹了一句,让旁边的少年只觉得好笑。
水怎么能不是凉的呢?
“水为什么是凉的呢?”
少年越发莫名其妙,天下的河水都是凉的。
哦,不,原本通阳河是个例外呢,通阳河曾经是天下闻名的温水,只是自从……之后,河水就凉了。
莫名的,少年也忍不住跟着重复了一遍:“水为什么是凉的呢?”
两个年轻人就站在水边,一虚,一实,站了很久,直到太阳完全沉下,河面上只剩下最后一点儿余光。
“回去吧。”
也不知谁在说。
突然,水声响起。
如此冷清的夜晚,船桨划动激起的水声如此响亮,两人同时向声音来处看见。
一叶白帆顺风而来,速度飞快,在河上划出一条白线。
船上,站着一个少年,十七八岁的样子。看到他的样子,仿佛太阳还没有下山。
危色,还有那少年同时愣住,耳边仿佛传来一声惊雷!
他……
原来是少了他啊!
怎么会忘了他呢?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要叫他,那少年已经先开口道:“危色,在这儿干嘛呢?”
危色轻易露出一个笑容,自然至极,道:“先生,好巧啊。”
虚空中的少年怔怔的看着,这时,船上的少年冲着他打了个招呼:
“长乐,你也在啊。”
长乐突然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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