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危色和江神逸两位青衣童仆鸡飞狗跳的收缴奴仆,其他人也没闲着。
号称继承者的外来队伍下车尹始就显示出雷厉风行的一面,所有人都有任务。比如房蔚然,领到的任务是要去找那两位幸五、幸十二闲聊。比如幸七,他正和大总管幸苍聊个不停,一下午都没抽得出身。就连白止和紫苏两位出身靖安司的美女,也被派出去干活,一个出去查账,一个出去照管食堂。
是的,财产和伙食,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至于无所事事的,其实只有大少爷一个人,哦,不,还有一只狐狸。
此时大堂中不知从哪里搬来的那宽阔到不可思议的大床上,郑昀正呼呼大睡。他旁边趴卧着一只白毛狐狸,慵懒的枕着自己的尾巴午睡。
突然,躺在床上的郑昀睁开了眼睛,直起身来下场,轻飘飘的落地,动作轻盈飘逸。
同一时间,白狐也睁开了眼,看了郑昀一眼,目露疑惑之色。
郑昀点头,往外面走去。白狐滴咕道:“出去?这么好的太阳不正好午睡吗?为什么要出去?”
白狐滴咕了一声,又懒洋洋的躺下。
郑昀现在的妆容平平无奇,让她提不起精神一起出去。
郑昀出了卧室,正午的阳光照射到他头顶,映得他经过妆饰不再惊艳的五官也粲然生光,似乎找回了几分昔日映霞捧日的风采。
轻轻仰头,他叹道:“罔两山下的阳光也很好。”
他一面说,一面背着手走向院外。
除了后院,左右院子都隐隐传来了大呼小叫的声音,那是他的手下在执行他的命令,收取染坊的财产,如果原来的人不配合,难免鸡飞狗跳。他恍若未闻,一路向外慢悠悠踱出。
来到大门口时,正好看见房蔚然和一个白发人从隔壁院子走出来。那白发剑客一见郑昀就跪倒行礼,倒让站着的房蔚然略感尴尬。
郑昀倒是若无其事,道:“是你啊,你叫……”
那白发人恭敬道:“奴仆叫做幸五。”
郑昀哦了一声,道:“幸五,我记得你是庄园里的剑客,好像还有一个人叫……幸十二?”
幸五道:“是。他正在屋里。少主要找他吗?”
郑昀道:“主人。”
幸五一怔,郑昀道:“叫我主人。没有老主人,你叫我少主是什么意思?你只有一个主人,就像天上只有一个太阳。”
幸五呆了一下,和人老成精的幸苍不同,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心思,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改口道:“是,主人。”
郑昀点头道:“我要出去走走,你跟我来。”
幸五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下来,房蔚然反而愣住道:“您这是要……”
郑昀道:“没事,就是出去走走,就带幸五,不用其他人跟着。你去找幸十二吧。也不用备车,我们就在街上熘达熘达。我好久没逛街了。”说着出了大门。幸五起身跟上。
比起本能的就遵从命令的幸五,房蔚然倒是有些懵:这是哪一出啊?之前计划里有这么一节吗?临时改计划给点提示啊?
别看现在院子里闹闹吵吵,但这其实都是计划好的。谁干这个谁干那个早就商议完全,路上开过不止一次会了。今日本来是没有郑昀这大少爷的戏份的,他只要保持一个急躁狠辣又贪图享乐的纨绔大少的形象就好,怎么还临时加戏呢?
但他虽然直接听汤昭的命令,郑昀在队伍里也有特殊地位,尤其是身份限制,在外面当前不能反驳。两人出门他也没阻拦,心想一对一的话这位能和剑侠过过招的捧日使应当不会有危险,如果真有危险,他好像还能请神上身,那就更不用担心了。
此时汤昭正在以幸七的身份和幸苍过招,也不便打扰,房蔚然想了想,还是按照计划去找幸十二谈心去了。
大少爷出街,横冲直撞。
只见这位长发庄园的现任庄园主在大街上大摇大摆,一时东,一时西,左摸摸,右看看,像个扫街揩油的混混,又像个刚出深闺的好奇宝宝。
“多少钱?”大少爷从摊子上抓了一把山楂糕问买东西的小贩。
比起一般城市的市井小民,这座玉阆城的小贩也长得五大三粗,恶行恶相,想当初也不是良善之辈。不过到了这个地界,强龙太多,一般黑道连给人当混混打手的资格都没有,也被迫劳动致富了。
那小贩在街上混久了,颇有眼力,见这陌生的大少爷还可,见了白发的幸五立刻如耗子见了猫一样,忙低头打躬,道:“诚惠一两银子一斤。”
大少爷转头看向幸五,道:“这物价算贵了吧?”
幸五嗯了一声,那小贩忙赔笑道:“大爷,这西北外境,物资缺少,运输不易,尤其是这些精细的货色都是从神州运来的,多少是比外面贵一些的……”
其实还有一个道理,就是这里罔两山的有钱人多,罔两山的钱都不是好来路,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对物价毫不敏感,因此容易被宰。
果然这位大少爷也就是一问,从兜里抓出一把钱塞给小贩,提着一包山楂糕走了。
大少爷将山楂糕塞了一把给幸五,道:“尝尝。”
幸五愣了一下,抓在手里,红通通的山楂糕又香又软,看得人舌底生津。
大少爷没来得及剥糕,又看上了旁边的炒瓜子,又买了一捧,不知不觉已经在幸五的包里塞满了零食糖果,道:“这里卖的倒和我在那边见到的糕饼差不多。虽然人并不相同,但东西大多相同的。平时没有机会吃这等零食,我早就想尝尝看了。”
幸五盯着手中的山楂糕,道:“嗯,是啊,我小的时候街上卖的糕点也是这样的。”
大少爷突然问道:“你小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幸五一时没反应过来,大少爷换了一种问法,道:“你多大了?”
幸五迟疑了一下,道:“二十多?或者三十岁?我也不知道。在罔两山看不到太阳升起和落下,也不知月和年,就这么湖里湖涂过了。”
大少爷道:“我看也像,你年纪不大。二十多岁的人还是年轻的,年轻人就算苍老和真正的老人也不一样。”
幸五失笑道:“我还年轻吗?二十多岁在罔两山不年轻了。就算是剑客也多活不到四十岁,三十岁就可以自称老翁了。”
大少爷道:“当然年轻了。虽然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让身体苍老,但心依旧保持着年轻人的底色。我一看就知道,姓幸的都是年轻人。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幸苍。他是真的苍老,从内到外的都老了。”
幸五道:“大总管么?大总管是我们的前辈,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是老翁了。那是十年前的事儿了吧?他说不定已经五十岁了……”
大少爷摇了摇头,道:“五十岁?小瞧他了。他和你们不一样。”他没再说下去,将山楂糕放进口中,脸整个皱了起来,道:“诶——酸!”
虽然酸,他还是勉强咽了下去,看了一眼只搓着山楂糕不吃的幸五,道:“你有先见之明,知道它是酸的就不吃。”
幸五轻声道:“奴仆不知道。因为我吃不出味道。”
大少爷看着他,幸五平静道:“我做剑奴的时候曾经咬烂了自己的舌头。然后有四五年的时间没办法说话。后来成为剑客才想办法修复的,舌头接上了,但是永远丧失了味觉。所以我吃什么都一样,平时尽量少吃东西,因为吃东西很累。”
这时,一路贵族乘着车经过,车后面拴着十数个剑奴。那些剑奴一个个脚拖着地面,一步一拖,那是剑奴特有的走路姿势。
十年之前,幸五也是这么走路的,当了剑客三四年,倒渐渐改了回来。
他忍不住道:“只要做过剑奴多多少少会留下旧病。有些能痊愈,有些是一辈子也不会好了。好在一辈子很短,很快就能结束了。我有时想,既然早晚都会结束,何必还拖着时间呢?留在这世界上,又有什么意义呢?”
大少爷突然道:“你在跟我诉苦吗?”
幸五勐然惊醒,变色道:“奴仆不敢,奴仆失礼。”不顾在大街上人来人往,跪倒伏地道:“主人恕罪。”
事实上大街上也无人在意,在遍地是剑奴的罔两山脚下,这种一惊一乍的事情实在稀松平常。
大少爷平澹的道:“别跪了,起来,跟我走。”
说着转身离开,幸五爬起来匆匆跟上,心中疯狂大骂自己:
今天是失心疯了么?居然和世界上最不可能理解自己的主人吐露肺腑之言?那可是从出生就高高在上,踩着无数剑奴享乐至今的少主人,这些话怎么可能让他动一点心神?
那山楂糕是什么迷心丹药么,都没吃一口,只看一眼就鬼迷心窍起来?
大总管怎么提醒自己这些人来着?
回到庄园,或许这句话就会要了自己的命吧?
如果只是痛快一死,未必不是好事……
惶恐和悔恨之下,他走路踉踉跄跄,好像当初剑奴的步伐。
突然,前面的少主人停下。
幸五才清醒过来,这里是一处无人的巷道。
少主人正平静的看着他。
幸五几乎又要请罪,少主人开口道:“其实我不听别人诉苦。如果无人可倾诉,你会向什么诉苦?”
幸五一时结舌,脑子转过不来。
少主人道:“会向树洞说吗?”
幸五茫然点头,少主人道:“你会向太阳诉苦吗?”
他指了指天上凌空的烈日,道:“树洞只是树洞,毫无用处,最多只会给你自己的声音作回声罢了。而太阳在上,它就是要驱散黑暗,扫除阴霾的。它照的世界上有万般苦难,听诉苦根本听不过来。但有它永远在天上照耀,百邪退避,痛苦自消,又何须你来倾诉?”
他冷静而有力的说道:“你人生有什么意义,自己去找。至于苦难,不用多说,交给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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