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昭练完步法回来,并没有遇到什么挑衅,一如往常。
想想也是,就算有小动作,也没有这么立竿见影的,多半还要等几日。
汤昭又见到了卫长乐。卫长乐正收拾东西,说道检地司已收编了他,不日送到训导营去。说这话时,他心情很好,显然脱离了黑蜘蛛山庄是件好事。
汤昭自也为他高兴,没提葡萄院里的波澜,只约定有朝一日检地司再见。
卫长乐却送他一大包艾草,道:“最近黑蜘蛛山庄暗潮汹涌,前院有点火气,咱们虽是小人物也得处处防备。燃烧这个能放虫豸,比如蜘蛛什么的。早晚都熏一熏,防着别人趁你不在做手脚。”
汤昭谢过,心想人人都知道这火要烧起来,也不知能不能在剩下的几日里把这锅沸汤的盖子按住?
转过天来,汤昭在房中焚烧完艾草,熏出些蚊虫,然后跟着关雷继续推石头。
经过一夜的勤练,汤昭已经把那套步法练得稳稳当当,先给关雷演示一遍。
关雷默不作声,脸上看不出表情,隔了一会儿才道:“你既然记住了,那就练手上的功夫吧。”
手上功夫?还是推石头?
不是推,而是吸。
将劲气附在手上,吸在石头上,竟可粘紧不落,乃至脚不沾地,仅凭吸力支撑自己身体。
关雷讲解,只有蚁力劲产生的气劲有这样的效果。
有个名目叫“蚁附”。
蚁附和平时出力方向相反,很有难度,汤昭花了两天,才堪堪做到推拉切换自如。
关雷在旁边看着,不作评价。
能熟练吞吐劲气,最后才是招式……推石头。
这回用单掌推,一手推时一手撤换,推的那只手发力要稳,撤的那只手动作要快、要轻,双手交换时动作更要利索,有不同角度的用劲,时吞时吐,各种变化。如此来来回回的推拉,却是把一门掌法藏在其中,再配合脚下步法,呼吸节奏,最后形成一门完整的武功。
“蚂蚁搬山掌”。
朴实无华,高深的掌法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从第一天练步法到掌法学完,汤昭花了五日时光。
当然,只是把动作学全了而已,真正的修炼从这一刻才开始。一门好的武功是可以练上十年二十年乃至一辈子的,越练越精,越练越纯,最后到达炉火纯青的境界。
然而……
关雷见证了汤昭这五日从零开始学全了掌法的全过程,面上不动声色,摆出高端莫测的派头,回到下处却忍不住怀疑人生。
“世上果然有如此天才?”
“再难的要旨一两日学会?”
“早上起来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这还是人?”
这蚂蚁搬山掌可不是什么寻常掌法,乃是一门完整的秘传功夫,从招数到步法到呼吸皆有独到之处,甚至可以做一帮一会的镇帮武功。若是五毒会弟子想要在关雷处学全这一门掌法,至少要三年蚁力劲的功底不提,只论招数,三个月学全也算不差的了。
关雷素知汤昭悟性不俗,才打算拼着时间紧剩下半个月把这门掌法完整传授,不管这一次用不用得上,以后肯定一辈子受用,不然只传授基础的拳法就好。
但是五日学会,这样太挑战关雷的常识了,而且不是囫囵吞枣,而是每一步学扎实才学下一步,第六天头上,汤昭的掌法已经能一气呵成了。
关雷总觉得在做梦。
如果这就是天才,这天才的出场也太朴实无华了。
也不怪他疑惑,他哪里知道世上有那么多开挂的方式。
是的,汤昭不再开辅助挂,他开倍速挂了。
每日晚上,他都钻进罐子去找平江秋,用额外的时间练功。
就像平江秋说的,罐装时间,陈年风味,你尝过之后就知道好在哪儿,不怕你不来。
平江秋的罐子世界虽然冷清,可真是个大宝库,场地宽阔,时间富裕,资源更是应有尽有。虽然只认识几天,两人还停留在互相讲故事的阶段,并不交心,汤昭也不会厚颜接受什么资源,但平江秋为了多留他,把一罐罐的时间放出来,毫不吝啬。汤昭不知不觉中已经享受了天大的好处。
有了时间,汤昭可以练掌,也可以练剑,场地开阔没人打扰,术器在手,力量源源不断,还有平江秋这人不可貌相的剑侠高手抽冷子指点一两句,如何不进步神速?
不过几天时间,汤昭已经很主动的按时进来,又因欠了人情,主动给平江秋说笑解闷,端茶倒水各种活计能干就干,说不是童子也差不多了。
这一切都不需要平江秋撒泼打滚换来。
实在是对方给的太多了。
两人关系渐渐亲***江秋说话也不再那么云山雾罩,说话间露出剑侠才有的风范。
许多人是在生人面前严肃成熟,跟最熟悉的人才会露出孩子气的一面。平江秋恐怕正相反,在他被寂寞摧残得颠三倒四的情绪下,深藏着当年叱咤一时的剑侠魂魄。
这一日,平江秋状似随意道:“我这里的书看了这么多年都看腻了,要看新鲜的。你给我找几本新的书来,要新鲜有趣的,我的书也借给你看。”
汤昭听了,怦然心动。
平江秋的收藏可不只是时间而已。除了山珍海味、珍珠宝石,还有真正的财富——知识。汤昭相信这位剑侠一定拥有海量的书库。
他其实一直想问的,只是觉得还太过唐突,不好主动提起。现在平江秋开口,他岂能不答应?
只是书不太好弄。平江秋要的新鲜书籍就是字面意思,天文地理、诗词歌赋、评书话本、野史游记这些新鲜有趣的杂书。这些书汤昭自然是没有的,黑蜘蛛山庄也没有读书的气氛。
也许是汤昭作为“前”读书人的清高,他反正觉得黑蜘蛛山庄上下透着一股“没文化”。
如果说有人藏书的话,关雷可以试试?
正好这日关雷教全了《蚂蚁搬山掌》,计划中的教学任务已经告一段落,心中放松,又感慨“佳徒难得”,破例喝了点小酒,连带着汤昭也跟着喝点醪糟。
喝了几杯,关雷熏熏然吹牛道:“以后不管你学什么高深武功,可别把这门掌法放下了。我这掌法可是能练一辈子的功夫。当年……我们巨蚁帮一百多搬山好手,一夜之间夷平了半座县城。”
汤昭依稀记得此事,还是卫长乐提的,为了说明五毒会的凶残:“您的巨蚁帮?不是说你们放了蚂蚁把县城吃空了?”
关雷黑着脸道:“你当我们是妖怪吗?天底下有吃木头的白蚁,哪有吃石头的蚂蚁?这谣言也太离谱了。只是我们和官府不对付,一夜之间,把他们半个城的建筑拆光了罢了。”
汤昭恍然,这个好歹合理点儿,又问道:“那住在房子里的人怎么办?”
关雷没想到他关注这个,因酒意上头,也想不起那些枝节,道:“谁知道呢?我们从县衙门拆起,一路上拆各种大宅院,高墙砖瓦一起拆走。那些茅草房拆了又有什么意思?想来那些人也不至于冻死?”
汤昭松了口气,道:“那官府不发怒吗?”
关雷道:“官府?官府有什么屁用?我们敢拆就不怕他们。当年我巨蚁帮的威风你想象不到。还有那个县里的大侠,跟我们叫板?叫他也露宿街头。要不是……”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把酒杯往桌上一顿,语气已变了:“要不是该死的县官儿,把检地司招来……”
汤昭听了,立刻想起了“没挨过检地司的打”这句话。
关雷话到口边,又伸手倒了一杯,仿佛以酒壮胆,猛灌几口才道:“你说有检地司什么事儿?他们不是抓鬼的吗?跟我们跑江湖的过不去干嘛?那个检地司的镇……镇……”
汤昭试着接道:“镇守使?”
关雷拍桌道:“对,镇守使,那张脸我一辈子都记得。那张耷拉着的债主脸,一个人,一把剑,把我的兄弟,一百多个兄弟都……都……”
说到这里,他眼珠变得通红,那是密密麻麻的血丝染红的,仿佛涂了一层鲜血。
汤昭心中一突,轻声道:“原来您和检地司……有仇。”
“有仇?”关雷突然提高了声音,“不,没仇!有罪!”
“有……罪?”
关雷眼中慢慢滚出泪来:“我有罪……他说的,我有罪!我他妈没罪,怎么招致这种天谴?他的剑就是天罚啊,天打五雷轰!”
说到这里,他已经语无伦次,汤昭察觉不好,忙道:“关老师,你醉了?”
关雷听了“酔”字,越发失控,大哭道:“酔?我有罪啊……我他吗招惹检地司的瘟神干什么?那把剑……从天上掉下来。我兄弟的脑袋……滚下来……他说我们该死……呜呜呜……那把黑白色的剑……白的……黑的……”
汤昭听得心中一突,强压下疑问,把桌上酒杯都收了,强扶着关雷进屋休息。
关雷躺在床上,呜咽不止。
汤昭又是难过又是心惊,好容易将他安抚一番,又忍不住问道:“那位镇守使叫什么名字呢?该不会叫做……”
关雷鼾声大作,竟睡着了。
汤昭只得把到了口边的两个字咽了下去。
以后再问吧,只是关雷清醒的时候还愿意谈及那个可怕的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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