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钱财不过灰与土,人心安乐造浮屠。师弟你离大自在又近一步,当吃个粽子以欢庆之。”
契尘旁边不知何时站了个高壮的和尚,大腹便便,穿着烂衣粗鞋挎着个极大的布袋,说话时未语先笑,极是喜人,从契尘手里拿了个粽子吃了起来。
沈秋辞虽然没看见他的样貌却也知道他是谁,对他行了一礼:“契此大师。”
契此……易笙猛地抬头:“大师可是吴越明州的布袋和尚?”
和尚只笑。
布袋和尚契此之名流传江南,鄂州一带也盛传过他的故事,易笙带的军汉们们连忙行礼,有抱拳的,也有学着合十的,甚是热闹。
契尘对自己师兄说道:“师兄,我化缘多年,沈施主在我所见之人中当排前三。”
吃着粽子的布袋和尚还是笑:“化缘本是你教化,受教之人未见佛,却是你记人在心,谁教化,你教化,原来你被教化,阿弥陀佛,可见极乐难说,阿弥陀佛,不如插秧睡觉。”
说完,他吃完粽子把剥下的苇叶往大布袋里一揣,伸了个懒腰,竟是真要睡了。
契尘又对沈秋辞道:“沈施主,我师兄常年在各处布施,有些见识,你的眼可愿让他看看。”
沈秋辞低头一笑:“多谢契尘禅师美意,也不必劳烦契此大师,至今日,看不得光的沈秋辞,方是沈秋辞。”
“自忖绝崖有花开,不看身后清静地,小郎君这双眼当年可治不舍治,如今终是不愿治,绝崖不可往,身后不可看,不如茫茫然。”说完,契此还是笑的。
契尘恍然:“师兄你见过沈郎君?”
回他话的是沈秋辞:“当年我被友人从汉水救出,友人将我送去明州隐居,巧遇契此大师。”
“阿弥陀佛,世上竟有这般巧事。”
“什么巧事?”一柄银鞘宝剑挡在了沈秋辞身前,穿着黑色氅衣的女子看向两位和尚,“两位大师,我们是奉定远军中令护送,既然已经化了缘就快些走吧,眼见要下雨了,二位早些投宿去,不然,就算无发可湿也小心一肚子佛家道理泡了水。”
这话实在不客气。
契尘后退一步,抬头一看,又垂下眼。
“阿弥陀佛,师兄,咱们早些上船过江吧。”
两位僧人携手往江边走去,走了数百步,契此突然大笑起来:“魔罗化人入业火,难陀早证罗汉果,缘生崖上终无果,茫茫到头是长嗟。”
“师兄?”
“方才那女施主就是当年那千斤灯油供奉之人。”
“什么?”契尘强忍着没有回头去看,“师兄,那女施主可是……”
“不必说,不必说,人间自是有因果。”契此脚上的破烂草鞋半踩在河边的淤泥里,“一方白粽显仁心,钟鼓梵音难洗尘,人间安乐是佛国,晴天自在水田中,万法何殊心何异,人能弘道道自成。我知你让我来此,就是想让我与那人说上几句,问我佛家弟子前路,不必问,不必问,清静守心,佛道自存。”
契尘似有所悟,不禁幽幽长叹:“人间安乐是佛国,总要低头种苗秧……是我着相了。”
“我的布袋在身上,你的布袋在心上。不如放下,不如放下。”契此小心避过有几尾小鱼的水洼,笑着拍了下自己的大肚子。
两位大师在说颂间将俗事放下,俗人却是不能免俗的,沈秋辞还被易笙问为什么会认识那布袋和尚。
“我当年落入汉水,得救之后心郁难解,那时徐大人还顾念与我祖父的几分情分,就将我送去了智晖大师的麓山学堂,智晖大师有心指点我,往明州讲经时也带着。”
捏着林昇给自己的肉干,沈秋辞笑着说道。
仿佛自己不过是往明州游山玩水了一趟罢了。
夜不能寐的哀痛,喉头不愈的嘶吼,被捆在佛堂被群僧以唱经度化……种种过往都被他隐匿在三言两语之中。
他恨这人间连他仅有的林昇都夺走。
他恨林昇死在了他看不见的摸不到的地方。
他恨顾予歌不能让他死在汉水里。
他恨林昇要对自己好。
他恨林昇要让自己活。
他恨顾予歌竟然还希望他能挣脱魔障。
胡须尽白的智晖和尚说他心有大业障,当剃度出家。
总是在笑的契此大师说他寸寸在地狱,早成魔罗。
是杨源化让人将他接回了金陵。
他创下不留行,自认金乌一夜屠尽当年害了他全家的齐谭一家五百口。
杨源化让他给自己取个新名字行走朝堂,他提笔写下“沈无咎”三个字。
过往喜乐忧恨,尽数抹去。
行路至绝崖,他本无咎。
一只手在他发顶轻轻摸了下,伴随着一句调侃。
“你剃了头想来也好看。”
千万载阴云沉沉,被一掌轻轻拂开。
只能是林昇,只会是林昇。
沈秋辞抬头,察觉发丝从林昇的掌心蹭过,他的耳边生出了微红。
在他发顶,恰有一滴雨落在了有长疤的手背上。
林昇低头甩去雨滴,又将手护在了沈秋辞的头顶,对易笙道:“还真下起雨了,找地方吃些热饭咱们再上路吧。”
易笙自然答应,前面几十步有一家卖鱼汤馎饦的,她分了一半人去牵马,剩下的收拾起了卸下的行囊。
“你的帕子,险些掉了。”林昇将一白色素帕从地上捡起来,放在了沈秋辞的手中。
沈秋辞捏了下,笑着说:“要不是因为我,你们是不是立时就要上马赶路?眼睛是痼疾了,我也没那般孱弱……”
“本是想买些粽子米团在路上吃,一下雨自然是不行的,军中有规矩,要不是十万火急,赶路之时饭食可以买,水必须喝烧开了的,混着雨水的饭实在不好吃,能不受罪咱们就不必急在一时。”
雨濛濛落下之前,沈秋辞已经站在了食肆的蓬下,听见雨滴沿着蓬角落在木桶里。
“咚,咚……”
一下来了十几个壮汉,要了几十碗馎饦,店家灶火大盛,蒸得水汽腾腾,汉子们也不劳店家动手,排着队去取自己的饭食。
唯有穿着一身青衫的沈秋辞站在桶前用帕子接了水来擦手。
咚咚声断断续续。
如馆娃廊下,乐府堂里,阵阵声远。
几文一大碗的鱼汤算不上醇厚,胜在鱼鲜,馎饦是杂面所制,也无砂砾,与汤里杂鱼一同热热下肚,吃得五内妥帖。
雨大了又小,稀稀天光从西边照下。
一行人终于要继续上路。
恰好一群挑夫从店前路过,与牵着马的汉子们打了个照面。
带头的挑夫见他们都有行囊,以为他们是商队,连忙陪笑着问:“您这可有要上船的生意?下着雨,我们只求赚个晚上的柴钱。”
“我们不是商队。”汉子摆手就要翻身上马。
刹那间寒光一闪,一柄刀砍向汉子的腰眼。
一点流星落下,比寒光更快。
等众人回过神,只见银光宝剑牢牢钉在了带头挑夫的喉间。
挑夫脸上的笑还没散。
手中执剑的女子未戴斗笠,发间渐渐落了雨珠,似有一头珠翠映衬她明眸淡唇。
未拿剑的那只手上则锁着镣铐,另一头锁了一眼罩轻帛的玉郎君。
“是不留行的乌鸦。”
女子笑着说。
在她眼前,乱刀已经撕裂雨幕。
第254章 蹈火 “沈郎君,你还活着,我真觉欢喜……
单手回剑,林昇身如横桥踢飞两把袭来的钢刀,再一回身,镣锁一响她竟只借镣锁一点力就旋身而起,手中宝剑冷光飞荡。
每一剑都比牛毛似的雨滴还轻,剑剑击中旁人要害,百刀袭来一刃开,碎风不及追剑来。
昔年名震天下的林大家剑雨旋身水泼不入,她去之后无人敢再在剑术上自称大家。
也有传闻,定远军中有一副将承林大家之衣钵,却是将剑只做杀人利器,快却不美。
林氏的剑自然是要美的,曲化勾折,人剑一身,譬如此瞬。
简陋窝棚,袅袅炊烟,湿了地的雨,被惊动的马,身后浩浩江水,今日因这一剑而镀上了霜色。
霜色渐退,才是血色。
拧紧的铁链又松开,重回二尺长短,林昇落回地上,剑在她手中一转,已经到了她身后挡住了一支冷箭。
“有人走漏消息,传信鄂州营,易将军,劳你和兄弟断后。”
“好,你尽管走!”易笙紧握手中凤嘴大刀,一跃上马,砍人头如切菜:“兄弟们,让这些不长眼的看看咱们多云寨刀阵的厉害!”
“嚯!”
十数把大刀齐亮,杀气腾腾。
这边,林昇拉住沈秋辞急退几步听见有人大喊“杀马”,她循声去剑,将一人喉口挑开一道血口,剑仍回身前,仿佛从未出去过。
只有雨曾被截断过。
砍断马绳,林昇抓住沈秋辞的腰,一托一跃,两人仿佛飞似的坐到了马上。
作挑夫打扮的敌人连忙来追,却见那马并未急急离去,而是冲向他们,就在他们退避的瞬间,两个弩手暴露人前,被一剑夺去了性命。
林昇的这“退”,着实退得游刃有余,竟是瞬息间夺了七八人性命。
一黑一青两道人影骑着枣红大马渐渐隐入雨雾之中。
易笙偷空看了一眼,冷笑一声,口中一阵呼哨。
“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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