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至今,何曾有以抛头露面为荣的女子?谁不是以谦、谨二字为要?你倒好,当众说起了于家的不是,若你夫家如此不堪,又怎会让你来我的花宴?你说自己也读诗,读史,从古至今女子不乏才华横溢之辈,可谁不是以贞顺为先?你可比得她们?竟然虚狂至此还敢说自己入朝为官?!我这赏花会容不下你这虚荣狂妄弃家失礼之女!”
一旁温氏也道:“你们还不快将四夫人拉下去,她怕是迷了心窍,赶紧找人来看看!”
“虚狂?哈哈哈哈哈哈!”骆氏大笑道,“问此世间究竟是谁虚狂?尔等身穿锦罗,头戴珠玉又如何?哪有人真将你们当了人?一方庭院,几朵菊花,就将你们困在了此处,偏偏你们还以为自己可与男人分享权势,天天以官夫人自居,你们有何权势?!你们不过是被豢养于宅中的畜生罢了!男人喂狗给骨肉,给你们以锦罗,男人驱犬咬人,驱你们管家,还要你们侍奉床榻,恭敬父母,生子育儿,到底有何区别?你们和想过这世间真有一方天地是你们的?不需向男人献媚,不需婉转于床榻,应将那两寸之物当做凶器?”
骆氏似乎早有准备,身旁跟着的两位婢女颇有两分身手,将那些粗壮仆妇都推开了。
金碧辉煌的赏菊宴惊叫连连,乱成一团,温氏被人推到了地上,一边哭嚎一边令人将骆氏抓了。
“虚荣?狂妄?男人不虚荣?男人不狂妄?于崇好色无耻,于岌虚荣无礼,你家那郑裘对定远公前倨后恭贻笑大方,怎么他们能做得我就做不得?”
听见骆氏竟然说到了自己郎君头上,柳氏走上前两步狠狠打了骆氏一巴掌:“你住口!”
骆氏脸上红痕泛起,她一双眼死死地盯着柳氏。
“我今日说这些话,我绝不后悔,倒是你,柳妤,我等你后悔的那一日!”
两位婢女护着骆氏往外走,骆氏看向那些站在菊花前的女人,笑容冰冷。
一场花宴,终究是不欢而散。
柳氏坐在案前,以手撑头,心中烦乱不堪。
她本以为吗姜氏是站在皇后一派也不喜那定远公,没想到却又错了。
还有那骆氏!
骆氏!
根本是疯了!
“夫人,郎君回来了,正在书房。”
柳氏连忙站起来整了整衣裙,又照了照铜镜。
于岌的夫人今日失礼至极,她好歹护住了郑家的颜面,以后当如何自己必须与郎君分说清楚。
书房里,郑裘神色沉肃,见柳氏来了,他一把将一朵南吴新来的琉璃花甩在了地上:
“夫人,你怎么连这等小事都做不好?陈仲桥处处不如我,如今朝中却要封他为正三品的安抚使协管五州!就因为他夫人讨好了定远公,我不求你讨好定远公了,让你讨好区区一个姜氏你竟然让人离席而去?”
柳氏看了一眼那碎在地上的琉璃花,连忙道:“郎君,此事并非我不得力,而是骆氏疯癫,倒是那姜氏女竟连连夸赞北疆,只怕与定远公也有联系,她明明是尚书令亲孙女夫君却被压制至今,只怕她心中对尚书令也有怨怼之心……”
“夫人,此处是书房,我不想听你讲那些琐碎,我让你办花宴讨好那姜氏,你却与我攀扯这些,又有何用?”
经过一年摧折,郑裘身上的肉少了许多,眼角也耷拉了下来,多了几分凶相。
他烦闷不堪地看向呆立当场的柳氏,又道:
“夫人,我每次让你去讨好旁人,你总做不好,你何时能放下那什么‘才女’、‘双姝’的傲气?真正为郑家着想?”
柳氏退后的一步,怔怔看着郑裘,完全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她卖了自己祖母送自己的宝镯换来了一场花宴,她二十多年对着那温氏低头奉承,她一次次被定远公府拒之门外,原来她竟从未“为郑家着想”。
哈,哈,哈。
“我今日说这些话,我绝不后悔,倒是你,柳妤,我等你后悔的那一日!”
柳妤缓缓退出书房,眼前所见就是骆氏那疯妇盯着自己口放狂言的样子。
那骆氏明明是疯子。
她为何要想她?
离开了郑家的骆氏并未再回于家,她的嫁妆这些年早花了个差不多,一对儿子她也顾不上了。
“骆娘子做的不错。”
马车驶过敦化坊,一个眉目灵秀的女子钻进了马车。
骆氏面色有些惨淡,见了她终于笑了出来。
“多谢阿瑜姑娘相助,不然我也说不出这些话来。”
“客气客气。”
卫瑾瑜斜坐在马车里,掀开车帘往外看,笑着道:“既然要离了这地界,自然要热热闹闹地走才好嘛。”
第181章 美色 以法度制人心,别让法度成为一性……
薛惊河本以为那成片割麦的钐镰已经足够惊人,看见建在河边的磨房时已经连话都说不出了。
粗实的木轴一节一节勾连了河水和石磨,随着河水奔腾,在水车的翻转下石磨转动不休,看着磨房外排队等着磨面的同州百姓,薛惊河费劲张了张嘴,终于说道:
“卫二,你这东西,着实……厉害。”
“借天之力,着实惊人。”陈伯横随口抢过了小辈的话头,他小心摸了一下那石磨,连连点头,“这般一来百姓可省下不少功夫,卫小丫头做得不错,只是你这般省下民力,只怕也是有事要做吧?”
卫蔷笑着点点头,她抬手敲了敲磨房的墙壁,道:“前几日大雨,我还以为这磨房怕是要拖到中秋后了,没想到工布部在同州建好了机床,先制件后组装,房子成了水车也成了,别看我带你们来看,我自己都没想到他们竟能做得这般快,这般好。至于陈相你问的,咱们再去一处看看?”
“好啊!”陈伯横如何会说不好,他当然要说好,他可算是能清闲一日,如何不好?
说起来颇有些凄惨,陈伯横也就刚来同州的几日算得上是悠闲,送了弟弟去北疆之后这姓卫的小丫头口口声声说怕他一个人徒增寂寞,就拉着他去巡视同州的北疆各部,短短数月这小丫头手下就在同州组建了北疆的民政八部,每一部都忙得焦头烂额,陈伯横看啊看啊,终于忍不住就开始骂,没想到小卫丫头带出来的年轻人也都是不怕捶打的,他越是言语锋利骂个不停,这些一脸朝气的男男女女就越是围着他不放,一来二去,他这朝廷派来的钦差已经成了北疆民政八部的“援兵”,凡是遇到了些问题,八部官吏就来敲他的院门。
有一日他察觉自己中了小卫丫头的算计、心里气闷不肯再帮忙,堂堂同州民部、财部两部管事竟然翻墙进来将他从床上架了起来!
……往事不堪回首。
从前陈伯横为了入朝为官生生改了自己话唠的毛病,如今他是每日回了家都不肯再说话了——一整日都在说说说,他都忘了自己自己是个话唠了。
今日卫蔷待他出来,再没人敢架着他去帮忙,他如何会觉不好?
待他们骑着马到了河边另一处,连陈伯横也说不出话来了。
反倒是薛惊河还算如常,他左右看了一圈,指着飞速旋转的线轮道:“这是何物?”
“这是……以水力,纺纱……”
陈伯横双目呆直,以水力磨面虽然少见也并非是绝无仅有之物,东汉时桓谭的《新论》中提及水磨,杜诗还以水力送风入炉以冶铁。
可是以水力纺纱他着实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正是纺纱。”卫蔷笑着说,“同州不似北疆那般干旱,更适养蚕织帛,有了水力纺纱,好过除此之外,养鱼、牧羊……总不能让同州所有百姓一辈子只靠种地。”
即使经历战乱又被抽走了上万壮丁,相较北疆同州还是人口稠密之地,虽然土壤丰沃,可一人能分到的土地也少,若指望当地百姓种田以自给,只怕不到两代人同州就有百姓生来得不到地,为解此局,卫蔷调两千工布部南下,他们除了建起四座水力纺纱坊,十座水力磨房,兴建织坊、船坊、大养猪场……竭力不让百姓只依靠田亩而活,天长日久,百姓中也会有人如北疆州府中一些百姓一般弃田入城依靠在各处作坊而谋生,也会有人做起商贩……不过那也要有东西可卖才是。
“卫家小丫头。”听见卫蔷说到种地,陈伯横又摸了摸纺纱机的机架,“定远军所到之处皆均田,又革除世家,小丫头你莫非也想天下均贫富?”
“这倒不必。”卫蔷一听陈伯横这么问不禁笑了,“所谓均贫富,要么同穷,要么同富,如今天下百姓温饱难求,若要求均贫富,地里所产不增,身上衣物不新,天下不识字者十之八九,只会同穷罢了,唯有增产土地,新种频出,百姓知道如何让自己过得更好……若要如此,便不能先求均贫富,有那等机敏之人靠运货经营又或者革新技术而得了钱是应当之事,只要别以田榨人,别以高利借贷以牟利,他们只管赚钱便是。”
陈伯横摇头道:“人生在世,欲壑难填,天下买卖有什么比买卖人与权更厚利的?前唐窦乂最初不过是个卖榆柴的,后来勾结太尉为一众豪商之子谋官,做起了卖官鬻爵的买卖,你焉知那些人手握钱财之后能做出什么诗来!你的民政八部如今看着甚是清净,若这般人将他们一步步引诱,最终使他们将你天下都卖了,你又如何?”
丝线一根一根从煮过的蚕茧里被抽到线轴上,线轴飞转,带着细碎匀称的声响,有女工飞快地往线轴上粘丝头,也有女工将线轴取下来把纺好的丝放进了木箱子,很忙碌又静默。
光从门外照进来,照在丝线上,被切成了细条整整齐齐落在了纺纱机上,女工换下线轴的动作轻盈如点水的蜻蜓,在纺纱机上留下了一片蝶影。
“所谓法度就是与人私心相争。”卫蔷看着那些丝线,轻声道,“以法度制人心,别让法度成为一性、一派、一脉、一家谋私之器,便可与天下私心相争,法度有刀,到时一些人想要妄动心思,想起来头上悬着的刀,也能有所畏惧,至于胆大包天以利抗法之徒,杀了便是。”
说话时,卫蔷握着自己的刀柄。
陈伯横又是一默。
以法度敌私心,说起来简单,又有谁比他这中书省丞相更懂其中艰辛的呢?
“卫二你想做之事好气派!就当如此!”薛惊河轻轻放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拿起的丝卷,朗声笑道,“从小到大卫二你想做之事无有不成的,我还真盼着能看到你能弄出何等局面来。”
卫蔷也笑了:“薛大傻你这时候倒是不傻,只怕心里也想着多换些粮食棉布的主意吧?”
薛惊河哈哈大笑。
看着两个在说笑的年轻人,陈伯横心中忽而一松,前路漫漫又如何,总有铜墙铁壁在前,这些孩子还年轻。
再看薛惊河笑着看卫蔷,双将手对到了一起。
“卫家小丫头才貌双全,位高权重,正如一明月高悬,天下仰望者不知凡几,姜假仙儿啊姜假仙儿,我若是你现在都急死了,薛少将军年纪正当,知根知底,为人洒脱,若是卫小丫头与之相合,也算是得了一臂助。可那薛重城府颇深,卫小丫头志在天下,他身为大梁大将军只有合流、相争两条路,以如今定远军之势西北只有俯首之理,他如何甘心?若是相争,薛少将军又在两难之地……
“北疆猛将如云,薛少将军纵然英武,卫家小丫头也不需以终身大事以换,这‘才’不必图。
“西北乱战半年连粮食都靠北疆接济,卫小丫头若要夺下西北,只需先断粮而后困住四州,虽然有一番波折却是必得之地,也不必为了四州之地配上终身,这‘势’不必图。
“无才无势,也就只剩一身美色……”
陈伯横假作细尘入眼以袖遮脸,细细打量薛惊河。
“若是卫家小丫头称帝,这薛少将军之品貌也算是有光烈*之相。只是小丫头心思如何……”
心念一起,陈伯横已经决意写书信给自己的二弟,让他问问阿崔卫小丫头可有心仪之人,如若真有,他必要极力撮合。
别的不提,如今姜假仙儿在洛阳,他算是长辈,小丫头成婚之时他做见证必是足够,姜假仙儿做不成的事儿他做了,也不枉姜假仙儿将他送来此处。
卫蔷自然不知道又有人对她的婚姻之事动起了心思,走出纺纱坊已是中午,时进中秋,也不像从前那般酷热,卫蔷看见有人在城外卖笼饼的。
笼饼其实就是蒸饼,同州随长安叫法作“笼饼”,这笼饼却是有馅儿的,肥猪肉掺了鸡肉做了馅儿,整个饼形状略细略长,与寻常笼饼不同,还有一名字叫“玉尖面”,店家是个善言辞的,他们一行三人说的都是官话与同州方言不同,这店家立时就知道这几人都是北疆来的——如今的同州城里也只有北疆来的那些男男女女会说官话。
“三位郎君放心,我家这玉尖面可是从前唐御厨手里学来的,本来是在长安做生意的,十多年前来了同州,不说同州,我家这方子整个河北没有第二家。”
正在挑筷子的薛惊河笑出了声,他看着那店家突然捏着嗓子道:“店家,这里可不是三位郎君。”
店家连忙道:“误会误会!娘子生得好,是小人眼拙!”
卫蔷一边提壶给三个人都倒了水一边说道:“薛大傻你不要戏弄这店家了。”
听见有人为自己说项,店家又笑着说道:“多谢郎君多谢郎君。”
这郎君是对着卫蔷说的。
薛惊河又笑出声来,几双筷子在他手里可怜巴巴,几乎要被攥断了。
卫蔷倒是习以为常:“先来二十个玉尖面,再要四碗麻粥,拣着小菜上两碟。”
店家连忙退下,卫蔷看着薛惊河突然笑出声来:“薛大傻,竟有人真把你当了女子,哈哈哈哈!”
薛惊河一挑眉头,低下头喝了口水。
麻粥就是加了胡麻的粥,一个玉尖面足有一男子手那么长,两寸粗细,二十个满满用小萝装了来,几乎要把人的脸给挡住,看得陈伯横心惊。
两个小菜一个是酱的苋菜一个是盐渍的秋葵。
陈伯横拿起一个玉尖面咬了一口,再看埋头苦吃的二人,突然又察觉两人有一处相合。
绥州绥德县的童学堂里,一群孩子围着一位穿着青袍的男子在哭,男人的衣服上沾满泥,泥水淋漓在地上,就连脸上头发上也狼狈不堪,小心解开眼上沾了泥的白纱,他苦笑道:“我都说了不疼,你们还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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