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坪间清风徐拂,白塔生于破庙乱檐之间,自不似在朝阳城湖畔被万民敬仰喜爱那般光彩夺目,黯淡无比所以感觉颓败。
暴雨落了无数叶,风又扰落数百果,崖畔的青树枝条散乱,如无衣蔽体的女子般令人怜惜,崖下的瀑布仿佛在嘲笑它,声音很大。
棋盘躺在崖坪上的雨水里。
遮掩着天穹的云层已经散去,崖坪上的佛光也没了踪迹,泛着金光的经文随云流散,不再有花瓣飘落,满寺的钟声和经声也已停止。
黑压压的僧人们从悬空寺的各间寺庙里走出,望向上方那道崖坪,情绪有不安渐归静,各自归寺,重新开始每天必行的功课。
世间无数座寺庙的钟声也已停止,寺庙里那些长老和住持们看着佛像,神情惘然无语,忽有知客僧来报,某郡王妃或某世子前来上香。
无论长老还是住持,听得这话,迅速变了脸色,摆出得道高僧的模样,移步前去相迎,窃喜想着,今日要收多少香火钱才算合适,当然,不要露出太多烟火气,以免贵人不喜,此时哪里还记得佛祖是谁。
人间的无数万信徒们也醒了过来,他们揉着磕破的额头,有些慌乱地看着四周,不知道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有老妇忽然听着孙子的哭泣声,回头望去只见乖孙、滚落到床下,额头上磕了一个和自己额上极相似的包,不由好生慌乱。
她赶紧撑着有些酸麻的身体爬起来,把孙子抱进怀里不停哄着,对着地面一通乱踹,说都是这地不好,此时哪里还记得佛祖是谁。
燕国都城外的破庵堂里妇人们看着再怎样砸也砸不响的破钟,脸上的神情异常惊恐,难道再也听不到钟声了?忽然间,她们开始放声痛哭,来世就算能得再多的福报,今生这悲惨的日子该如何过?她们失魂落魄地走回铺着稻草的房间,双手合什跪倒,对佛祖不停祈祷。
天坑底部的原野间,数百万跪在地面上的人也纷纷醒来贵人们发现自己居然和那些贱民跪在一处,不由很是恼怒,挥动手里的皮鞭,在几个农奴的身上抽出了十几道血渍,才觉得心情好了些。
那些农奴被抽了十几鞭,很是疼痛,却哪里敢反抗撑着疲惫的身体去做活,直到夜深时,吃过极糟糕的食物,在睡前又开始对着佛祖不停祈祷,默默祈祷仁慈的佛祖早些接引自己去西方的极乐世界。
人间的信仰,在很多时候就是这么回事无论佛祖还是昊天,都很容易被遗忘,当然,有时候也很难被忘记。
幸福的人们容易忘记他们的信仰,而这却是不幸的人最后的希望,从这个角度上说,信仰或者是好的但同时却意味着不好。
或者正是因为如此书院后山才会有那样一群无信者。
能想明白这个道理的人有很多,只不过因为身处的位置和立场关系,那些人无法也不敢就这个问题发表意见。
黄杨大师走出禅室,听着山峰上下传来的颂经声感受着无数座寺庙里散发出来的宁静意味,发现这里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般。
事实上已经发生了很多事情。
桑桑和宁缺自行进入棋盘,但在悬空寺看来,自然是佛祖以无上佛法把昊天和她的侍从收进棋盘中,正在度化。
黄杨大师僧衣飘飘直上山道,便要来到那道崖坪。
他要去拾那张棋盘,团为宁缺在棋盘里。
宁缺对唐国来说太过重要,他无法看着他就此死去。
黄杨大师是佛宗高僧,但首先,他是唐人。
便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道这道宁静而威严的声音:“如是我闻:有山名般若,其重十万八千倍天弃山……”
这道声音来自遥远的崖壁地面上,来自讲经首座。
这是佛家至高法门:言出法随。
当年在朝阳城白塔寺里,讲经首座便对大师兄说过这段经文。
这段经文形容的是一座名为般若的山。
悬空寺所在的巨峰,便是般若。
佛言既出,山崖有回音,有回应,雄峻的般若山,忽然间变得更加沉重,飞掠在山道里的黄杨大师,骤然停住了脚步。
喀喇一声,黄杨大师腿骨尽折,竟是被山峰本身重伤!
天坑边缘的崖壁上方。
讲经首座的身体依然被埋在地面里,只剩下脑袋在地面上,两道白眉耷拉在尘土里,脸色苍白,显得很是虚弱。
首座被桑桑以神通融进大地,这些天他在大地无尽力量的挤压下苦苦支撑,已然疲惫,此时又施出言出法随的手段,更是辛苦。
一阵秋风起,极淡的酒香在荒原的风里弥漫开来,依旧穿着文士长衫的酒徒,就这样平空出现在讲经首座的头前。
酒徒没有看首座此时有些滑稽的模样,而是盯着巨峰间那道崖坪的位置,脸色非常苍白,眼睛里尽是惊惧不安的神情。
首座艰难抬头望向他,说道:“看来你已知道发生了何事。”
酒徒的脸色非常难看,说道:“如此大的动静,整个人间都知道了,我即便想装作不知道,又如何能够?”
人间处处钟声经声时,他一直在燕宋之间的那座小镇上,然而即便与屠夫在一处,他依然觉得极为不安,与朝老板喝了很长时间的茶。
“我没想到,你们真的敢对吴天下手。”酒徒喃喃说道。
首座缓声说道:“这是佛祖的安排。”
酒徒看着他颈下那道小裂缝,伸手拣起一块石子,扔了进去。
首座颈部与地面之间的那道裂缝,瞬间扩展开来,那是因为石子正在里面不停地膨胀,正是佛宗无量境界。
片刻后,讲经首座从地底爬了出来,修至金刚不坏的佛身上没有留下伤痕,但身上的袈裟包括手里的锡杖都已经被大地碾成了粉末,此时站在荒原秋风间,不着一缕,哪里还有半点佛宗高僧的模样。
首座从酒徒手里接过一件衣服,说道:“当年你从佛祖处学得无量法门,我凭此脱困,如今想来,一切皆是佛绒”
酒徒说道:“这是昊天的世界,天意不可测,自然无佛缘,若不是她去了棋盘里,我也没办法把你从地里拉出来,所以不是佛缘,是天意。”
首座说道:“自今日起,再无天意,只有佛缘。”
酒徒说道:“真不知你这和尚的信心来自何来。”
首座说道“随我来。”
二人离开崖壁,来到巨峰间的崖坪上。
首座看着那株很是破落的梨树,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此树乃佛祖亲手种下,梨便是离,意味着与人间分离。”
酒徒神情凝重说道:“五百年一开花,难道昊天一去便是五百年?”
首座说道:“其内不知年岁,昊犬……再也无法回到人间。”
酒徒微微挑眉说道:“若昊天把佛祖杀死自然便能回。”
首座平静说道:“佛祖已涅盘,如何能被杀死?”
酒徒皱眉,直到此时,依然没有人知道佛祖是生是死这座名为般若的巨峰,是佛祖的身体所化,那佛祖的意识在哪里?
首座对着雨水里的棋盘跪倒,赞道:“我佛前知五千年,后知五千年,他不在悬空寺,不在佛身,佛就在这一方小小棋盘里,等了昊天整整五千年,终于等到今日相会,这是何等样的智慧,何等样的慈悲?”
酒徒神情微凛,觉得愈发听不懂,如果佛祖的意识确实在棋盘里,那首座为何说昊天无法灭掉?涅盘到底是什么?
看着那张普通的棋盘,他沉思良久,依然无所得。
这张棋盘是佛祖等待昊天的战场,除非夫子回到人间,再没有谁能够进去,没有谁有资格参与进去,即便是他也不行。
值得思考的是,昊天进棋盘的时候,身边还有个人,确实无人能进棋盘,但那人已经提前进了棋盘,他会对这场战争造成怎样的影响?
酒徒说道:“有个问题。”
首座说道:“什么问题?”
酒徒说道:“有个人。”
棋盘里除了天与佛,还有个人。
首座平静说道“宁缺虽然境界提升颇快,然则不过知命境,哪有资格参加到这样层级的事情里?”
知命境乃是修行五境巅峰,然而讲经首座和酒徒都是逾五境的至强者,自不会在意,连他们都无法触碰这场天佛之战,更何况宁缺。
酒徒神情严峻说道:“即便他不能影响棋盘里的事情,但他能够影响棋盘外的人世间,他在棋盘里,书院怎能不管?”
书院有大师兄和二十三年蝉两名逾五境的至强者,还有个谁都不知道发起飙来会到何等境界的君陌,如果让这些人知晓,佛宗把宁缺困死在棋盘里,他们会怎样做?他们会做些什么?君陌会不会发飙?
首座微笑说道:“观主让你来传讯,不正是算到了今日的情形?”
谁都想不到桑桑和宁缺这时候在哪里,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
看着有些熟悉的街道,有些印象却还是陌生的民众服饰,二人沉默了很长时间,宁缺想着事情,甚至忘了收大黑伞。
街旁有很多神龛,里面供着佛像或尊者像,到处弥漫着香料的味道,有佐食的香料,也有佛前的燃香,行人们神情安乐无比。
他和桑桑进了棋盘,却到了朝阳城。
“这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去问谁?”
宁缺望向桑桑,叹道:“当然是你去问佛祖啊。”
桑桑背起双手,白街中走去,说道:“那得先找到他。”
(第二章,我和老婆去遛狗,休息一下,第三章争取一点钟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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