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别重逢。
这句话有些晦涩,非常文艺,不像此时的春风,更像深春时长安会刮上几天的夹着沙粒黄土的春风。
宁缺想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想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甚至连一丝头绪都没有,于是愁城愈愁。
不得出长安是他现在最忧愁的事情,这座城便是他的愁城,他坐困愁城,所以每天都坐在高高的城墙发呆。
环佩轻响,皇后娘娘来到此间,走到他身前,轻轻揉了揉他的头,怜惜说道:“还没有想明白那句话的意思?”
从书院辈份算,皇后应该要喊宁缺小师叔,但她毕竟比宁缺年龄大,从陛下那边看怎么都算是长第四卷垂幕之年第二百零七章生死之间有大物辈,尤其是从去年秋天开始,她和宁缺从荒原南归长安,同甘共苦,彼此间早已足够信任亲近,所以她很自然地做出了这个动作。
宁缺轻轻摇头。
他没有想明白那句话,知道这句话的皇后娘娘还有书院后山的师兄师姐们,也没有人想明白酒徒转述的这句话究竟有何深意。
众人分析良久,发现如果仅从字面意义推论,在西陵教典里有过类似的阐述:人间所有生命的死亡并不是终结,而是回归到昊天神国的光辉里。问题在于,有资格说出这句话的人,只能是昊天本身。
皇后看着他问道:“你依然认为不是她?”
宁缺说道:“桑桑死了。”
皇后说道:“为何你始终如此确定。”
宁缺看着下方像细线般的街巷,寻找着老笔斋的位置。说道:“她是我的本命,如果她还活着,我不可能不知道。”
皇后走到城墙边,缓声说道:“很多人都死了,但问题却依然没有解决。”
宁缺虽然没有关心朝野间的那些暗流,但清楚她这第四卷垂幕之年第二百零七章生死之间有大物句话指的是什么。
“虽然现在没有人敢公开说,我这个魔宗圣女掌管大唐国祚。依然有很多人难以接受,至少在心理上非常抵触,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和西陵神殿签的和约。也依然还是唐人们心上的一根刺,李沛言的死只能缓解,却不能完全解决。因为所有唐人都知道,我才是皇宫里说话算话的那个人。”
“李家统治大唐千载,受万民供养千载,身为皇族子弟,本就应该先民而死,我是李家的媳妇,也愿意做些事情,你那日在殿上说的对,李珲圆死了,李渔便只剩下一个弟弟。相信她会明白应该怎样做。”
皇后看着自已生活了很多年的这座城市,微笑说着话。
她每说一句,宁缺的心便会沉一分,不等她把话说完,说道:“娘娘请清醒一些。不要想那些没有道理的事情。”
皇后渐渐敛了笑容,目光穿过城墙外的云雾,望向远处若隐若现的皇宫,平静说道:“我本来就没有打算和十三先生你讲道理。”
宁缺盯着她扶在城墙上的双手,说道:“为什么?”
“因为我很累,我现在真的很累。”
皇后娘娘细眉微蹙。说不出的柔弱可人,其实她的容颜并不如何美艳动人,但只是神情微变,便自有一番美丽,只有在这种时刻,大概才会让人想起来,她本就是传说中最会操控人心的魔宗圣女。
“很多年前,我只是大明湖畔一个很普通的少女,也不知道门中长辈为何看中我,选我为圣女,命我南下诱惑唐国太子,以待乱世到来。”
她说道:“我当时以为他是个昏庸好色之人,自然心有不甘,而且我并不以为自已擅长诱惑男人,所以我决定用计杀死他。”
宁缺问道:“陛下就是那时候受的隐伤?”
皇后说道:“不错,但当时没有直接杀死他,所以我以为自已失败了,却没有想到,他没有责怪我,还替我隐瞒了很多真相。”
宁缺沉默不语,他虽然知道陛下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但依然无法理解,当年他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选择。
“到了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他真的喜欢上了我,于是我开始欲拒还迎,把在明宗里学到的那些本事,或者说我天生就会的那些本事,全部用在了他的身上,直到他再也离不开我,甚至决定迎我进宫。”
皇后微笑说道:“当时我以为自已赢了,结果没有想到,最终是我输了,因为我在他的身上放了太多心思,所以不知不觉间,原来我也喜欢上了他,就像他无法离开我一样,我也没有办法离开他。”
“陛下是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两个男人之一。”
“我帮他处理过一段时间的国事,传闻中是因为惹了些议论,他才不让我继续处理,只有我知道,那是因为他担心**劳过度。”
“我有能力处理国务,但我真的不喜欢,我就喜欢和他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耍些小脾气,做些吃食,仅此而已。”
“他离开了,因为很多年前我在他身上种下的伤,所以我必须撑着,一直平静着,从荒原回到长安,直到把他的身后事处理好。”
“我想我处理的不错,见到陛下时,相信他会满意,那我还有什么道理留在这里?我不想让他等我等太长时间……城墙上一片安静。
宁缺的目光依然落在皇后扶在城墙的手上,他此时的心情很复杂,震惊而且惘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他声音微哑说道:“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很自私?”
皇后微笑说道:“我是世人眼中的魔宗妖女,自私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宁缺说道:“皇子年幼,还需要你这个做母亲的抚养成人。”
“吾儿有大先生为师,哪里还需要担心?我已做了安排,徐迟和曾静处都有亲笔书信,局势艰难但已经稳定,朝事自有成规,我在或不在没有区别。不在对大唐反而有好处,至少那些昊天道的神棍再没办法用我的来历说事了。”
她脸上的笑容仿佛在散发光泽,骄傲无比。
宁缺说道:“我不会允许这件事情发生。”
皇后微笑说道:“我记得有人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件事情不受任何人控制,即便昊天都不能,那就是生与死。”
宁缺还想说些什么。
皇后看着他平静说道:“先前我说过,世上最疼我的男人有两个,除了陛下,还有一个人就是我的哥哥夏侯,而他恰好是死在你的手里。”
宁缺沉默不语。
“桑桑死时,你是什么样的感受,陛下闭上眼睛时,我就是什么样的感受,当时我从贺兰城上跳下去,固然是局势所迫,现在想来,或者当时我的心里早已萌生了死志,只不过贺兰城究竟还是矮了些。”
皇后看着城墙下方的云雾,微笑说道:“长安城我想应该够高。”
她在微笑,眉眼间的神情却是淡漠如云烟,仿佛早已不在人间。
然后她离开城墙,落入云雾之中。
宁缺有无数种方法可以抓住她,或者把她拉回来,但他什么都没有做,因为他的身体很僵硬,因为他看到了她离开时的脸。
裙摆荡漾如花,她闭着双眼,脸上的神情是那样的恬静,仿佛将要进入最美好的世界,令人感到无比安慰与心安。
那种平静,没有多少人忍心打破。
宁缺站在城墙上,看着流动的云雾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离开。
有很多人在他的生命里来了又走,走了便不再回来,而且走的是那样的突然或者说决绝,令他惘然而感伤。
将军府里的家人和朋友,夫子和桑桑,陛下和皇后,都是如此。
生死之间有大恐惧。宁缺两世为人,在岷山荒原上见惯生死,但这种高僧大德都很难真正看透的大恐惧,他其实也一直没有看明白。
华山岳想要救李渔出长安的那夜,他曾经对朝小树说过,如此白痴的行为,实在是很难理解,那是因为他一直没有看明白情。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宁缺一直记得这句话,他总觉得这句话太过文艺酸腐,很是不喜。
就如同那句:世间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别重逢。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了些许……宁缺走下城墙后,直接去了公主府。
他掀开露台上的重重幔纱,看着李渔直接说道:“皇后娘娘去了。”
李渔正在给小蛮讲故事,宁缺看的仔细,发现是自已以前讲过的那些故事。
听到这句话,她有些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很长时间才缓缓抬头,苍白的脸上满是惘然的神情:“为什么?”
“如果我说是殉情,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
宁缺看着她说道:“做好准备进宫,小蛮我会送到书院学习……转眼间,长安城春意已深,却依然阴雨绵绵。
百姓们还没有完全从皇后娘娘离开的悲痛里摆脱出来,朱雀大道上等着颁赏令的将士们手臂上还缠着白布。
羽林军在皇宫前肃穆列阵,庄严雅乐响彻宫庭,朝廷文武百官身着朝服,在太监的指引下鱼贯而入,钟声渐渐响响。
这一天,大唐新君正式登基,年号正始……还有一章,这卷最后的情节,应该字数不会太多,我继续写着。)r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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