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无风,旧棉袄无风而动,大师兄看着盘膝而坐的讲经首座,脸色苍白,带着困惑的神情说道:“老师说过,你不能出手。”
讲经首座看着他平静说道:“多年之前,我确实向夫子做过承诺,非灭世之大事,不得出手,然则冥王之女降临人间,这便是灭世之事,而且自那之后,我夜夜读经不倦,最终炼就佛言,我没有出手,我只是出言。”
大师兄闻言一怔,摇头说道:“君陌说的果然是对的。”
讲经首座不解此言何言,双手合什,继续颂经不止。
场间唯有宁缺和七枚知道那句话:和尚都该死。七枚面色微变,却没有流露出什么怒容,自沉默不语。
宁缺愤怒之余,则是无限警惧惊恐。
讲经首座颂经数句,便能影响白塔寺周遭如此大范围的天地气息,以佛言在人间自行开辟一个世界,所展现出来的境界实在是太可怕了。
宁缺不得不再次承认,那个盘膝扶杖而坐的老僧,是他这一生所见过的最强大的修行者,甚至隐隐比当初柳白自天外刺向烂柯寺的那一剑还要更强。
……
……
佛经声声,湖水静止,塔光已凝。
白塔寺似乎变成了一片来自世界初始时的佛国,天地气息变得极为安宁,隐约与道门五境之上的某种境界相通,然而却又带着一股强大的镇伏意味,在这样的世界里。修行者无法操控天地元气,与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数万月轮国民并不知道场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听不到也看不到,就算听到看到也无法理解,他们只是本能里感受到,有极庄重肃穆高妙的事情正在发生,于是纷纷俯首向着讲经首座再次拜倒。敬畏不敢起身。
天地气息渐宁,修行者无法驭使飞剑,佛宗苦修僧也无法使出各种手段。但他们能够行走,尤其是日夜在荒原雪地里打磨精神**的苦修僧,还有那些身为武道修行者的西陵神卫。依然保有着部分力量。
七枚大师率领着数十名苦行僧向场间行来,十余名西陵神卫在两名红衣神官的带领下走进人群,看速度应该很快便能来到宁缺身前。
宁缺手腕微挫,一把紧紧握住朴刀的朴柄,看着这些向场间围来的人们,沉默地皱起了眉头,他体内的浩然气虽然受到了讲经首座佛言的镇压静度,但他入魔后身体极为强悍,单凭肉身对战,他并不怕谁。
只是七枚大师肉身成佛。也是名极强悍的武者,他没有信心在这种情况下战胜对方,更令他感到不安的是,大师兄和桑桑的身体,现在像普通人一样脆弱。他怎样才能保护大师兄和桑桑不受到伤害?
在人间佛的国土里,佛言如悠远钟声般不停响起,宁缺再如何强大,也无法脱离佛国,再如何坚韧,此时也不禁觉得有些绝望。
便在此时。大师兄再次开口说话。
他被佛言逼出无距,脸色苍白如纸,瘦削的身体如湖畔的柳枝般悬在空中,但他的脸和身体都还是那般干净,不染纤尘。
他看着讲经首座,干净的眼眸里忽然出现一抹刚毅的神色,缓声说道:“夫子曾经说过,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佛而怀世,不足以称佛。”
……
……
大师兄的语速依然很慢,显得很文雅,他的声音还是那般温和,显得很可亲,但他的语气却是那般的刚毅,显得很坚定。
他说的这句话,是很多年前老师教给他的,他就像书院后山所有学生那样,从来没有怀疑过老师的话,所以他认为老师的话一定有道理。
有理,所以当然有效,这便是书院追求的理所当然!
宁缺不明白大师兄此时为何忽然要说这样一句话,七枚大师也不明白,那些向场间逼近的苦修僧和西陵神卫下意识里停下脚步。
场间只有讲经首座,才有足够的智慧和经验,明白大师兄这句话的意图,他的神情骤然一肃,吃惊望向他,右手离开锡杖。
士而怀居,不足以称士,佛而怀世,不足以称佛!
当大师兄说出这句话后,原本清静寂止一片的天地,忽然间发生了一些极微妙的变化,隐隐约约能够听到噼噼啪啪细碎的破裂声。
白塔寺还是白塔寺,视线所及皆寻常,然而却似乎有什么东西破了。
渐有微风起于湖面,如冻浆子般的湖水开始荡起小圈的涟漪,湖畔的柳枝仿佛被根无形的线斜斜牵起,然后摆回,开始了第一次摆荡。
原来是佛国的世界破了。
……
……
讲经首座脸上的神情显得极为复杂,他没有想到大先生随口一言,便能破了自已的言出法随,将要毁掉自已的佛国世界。
虽然书院大先生在修行界里,已然是最顶尖的人物,但他毕竟只是夫子的弟子,怎么便能做到这种程度?而且他是何时悟得如此的神通?
随着湖风再起,柳枝再摆,湖水上的涟漪渐渐扩大,讲经首座的神情愈发凝重,他伸出右手指向大师兄,疾声道:“如是我闻:有山名般若,其重十万八千倍天弃山,能填风暴海,能镇一应妖魔。”
白塔寺里先前静寂一片的天地元气,瞬间之间狂暴的卷动起来,普通人根本看不到,但修行者能够感知到,那些像厚重雨云一般的卷动,能感知到蕴藏在其间的恐怖力量,本能里产生极浓烈的警畏情绪,甚至想要避开。
狂暴的天地元气以难以想像的速度骤然压缩,然后变成一座有若实体的无限量山峰。破空而出,轰向大师兄渐要摆脱佛言束缚的身体!
佛寺依然安静,没有任何声音响起,大师兄却觉得自已的耳畔响起无数道巨石碾压的身体,觉得仿佛有一座大山已经压到自已的双肩之上。
他的身体本来就极普通,与君陌和宁缺这些师弟相比,双肩看似担不起什么重量。顿时摇摇欲坠,鞋底触地双膝渐弯,但却是始终不肯倒下。
噗的一声。
大师兄喷出一口殷红的鲜血。盯着讲经首座的眼睛,直声斥道:“子曰:世人皆同车而行,当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
便是此时此刻。用训斥的语气说出,他的声音依然是那般的温和,令人欲亲近,自有强大的说服意味,而且蕴含着一股极为强大的威力。
不内顾三字出,讲经首座忽然觉得眼眸微酸。
不疾言三字出,他正在快速念颂的经文戛然而止。
当不亲指三字从大师兄口中道出,讲经首座顿时觉得那座名为须弥的巨山来到了自已的指间,手臂下落再难指着对方的身体!
讲经首座的神情愈发凝重严肃,银色的长眉不停飘拂。嘴唇微启,再颂一段佛经,这一次他的语速非常缓慢,却字字如雷,严厉至极!
……
……
“如是我闻:以三昧力故。令删提岚界一切山树草木土地变为七宝,令诸大众悉得自见,皆于佛前听受妙法。”
“随所思惟,或自见身青色、黄色、白色、紫色、赤色、黑色,或见似风,或见似火。或见似空,或见似热时之炎,或见似水,或似水沫,或似大山,或似帝释,或见似华,或似迦楼罗,或似星宿,或见似象,或似野狐!”
佛言如雷霆般响彻寺庙,不停地空中炸响,湖水骤然惊惧不安,岸畔柳枝断裂而落,白塔塔身泛起七彩的光泽!
先前俯首于地跪拜的数万信徒,此时终于听到了声音,听到了雷鸣般的佛声,下意识里抬起头来,望向天空,却没有看到任何闪电的痕迹。
无数天地气息,自月轮国的八荒四野远道而来,一路挟尘起风,断树惊兽,风尘仆仆而至朝阳城,往白塔寺而去。
天上的云层笼罩朝阳城已经整整一个冬天,在这个冬天里,除了不断地有云集来渐厚,没有任何变化,然而此时就连这片奇异的云层似乎都感受到了讲经首座这段佛言的恐怖,开始翻动不安。
灰暗的云层翻滚绞动的非常厉害,看上云就像是有数千条黑蛇在里面不停地绞扯,偶有云团被撕裂开来,极短暂露出缝隙,阳光便从那些缝隙里洒落,又被云丝散射变成成无数种颜色,扭曲成无数种形状。
那些天光的颜色落在白塔寺里,或青或白或黑,人们看着自已身上的颜色,自惘然无措,而在修行者的眼中,那些被扭曲成无数种形状的天光,则是更加令人恐惧,因为在他们的识海里,那些天光变成了手持金刚杵的佛门尊者,变成了凶焰赫赫的佛宗异兽,变成了无数的水与火扑面而来!
宁缺知道这不是幻境,也不是讲经首座的精神世界,而是真实的天地气息,是讲经首座以无上佛威,把天地气息拟成了满天神佛的模样!
鲜血从他的唇角渗出,在这道无上佛威之下,在满天神佛之前,他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只能缓缓跪倒,痛苦地脸色苍白,雪山气海似乎马上便要毁灭!
而他背上的桑桑情况更是严重,当天光透过云层里的缝隙洒到她身上时,她的身体顿时被镀上了一层黑色,小脸虽然苍白,但却隐隐透着极为不吉的黑灰色,不断向外呕的血,竟也如烂柯后寺时那样,全部变成了墨汁一般的事物!
此时的白塔寺里,唯一能够与讲经首座佛言抗衡的,便是书院大师兄,他自然也成为了无上佛威最主要的攻击对象。
大师兄的眼中没有诸多色彩,没有野狐,没有巨象,也没有无情的洪水与烈火,他只看到了满天神佛在星辰的陪伴下,向自已冲来。
每一位远古神话之君,都有无上神威,每一座佛宗传说之佛,都有无上佛威,每一颗星辰,都是无法撼动的天地之威。
大师兄体内的骨骼开始发出碎裂的声音,他的眼角开始渗出血丝,他的脸色愈发苍白,甚至就连境界都已经濒临崩溃。
然而他的神情依然是那般的刚毅。
大师兄抬起头来,望向狂暴卷动的乌黑云层,看着那些自天而降的七色光泽,远古神佛,如雨星辰,喝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子不语。
讲经首座银眉垂落,苍老的面容上忽然闪现过一道血红之色,佛言骤止!
”怪!”
“力!”
“乱!”
“神!
大师兄每道一字,便有一口鲜血吐出,连道四字,便吐了四次血!
他的脸色变得极为苍白,就像是从来没有人看过的洁净雪地。
当他说完这句话后,朝阳城上空的云层骤然静止,那些撕扯不停的狂暴云团,惊恐地互相依偎挤压在一处,散开的那些缝隙顿时合上。
再无一丝天光能够穿过云层洒落地面,七彩的色泽瞬间消失,白塔寺回复原先的模样,那些佛威拟成的巨象野狐,发出几声类似哀嚎的鸣叫,散作无数光点,消失在天空之中,而那些手持金杵的佛宗传说尊者,还有那些远古神话里的圣君之流人物,还有那些如雨般落下的星辰,瞬间破碎无踪!
子不语怪力乱神。
诸天神佛退散!
……
……
来自月轮国八荒四野的天地气息,渐渐停止,为朝阳城带来一阵极大的风沙,白塔寺刚刚回复原来的模样,顿时变得昏暗无比。
讲经首座沉默看着风沙里那个随时可能倒下的身影,看着他身上那件已经被血浸透的棉袄,银色的眉毛缓缓飘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白塔寺里数万名民众震惊错愕看着天空,根本不明白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多人都开始揉自已的眼睛,以为自已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七枚大师和佛道两宗的修行强者,看着场间那名书生,脸上写满了震惊的神情,即便是七枚的眼中,都流露出了敬畏。
众人都知道,那名书生为了对抗首座的佛言,已经受了极重的伤,然而一言出,便能令满天神佛消散,这已经足以震惊世间。
书院大先生,果然就是书院大先生。
大师兄抬起右臂,擦去唇角的血水,看着讲经首座,却对身后的宁缺说道:“老师说过,君子不立险地,此时不走,还待何时?”
宁缺看了眼师兄的背影,猛地转身向人群外掠去。
大师兄痛苦地咳了两声,然后再次消失。
讲经首座的身旁卷起一阵巨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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