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清晨与往日不同，风平浪静的蔚蓝大海上没有一艘船只往来，不少无所事事的渔民和商贩都在海边翘首以盼，似乎在等待什么罕见奇观。封海命令在入春第一个节气下达全郡，意示着与世隔绝的蜃楼城重现天日，鲛人的城邦再一次对人类敞开大门。

而对诸多信心满满的雄性生物来说，大漩涡的开启却只是他们苦候多时的良辰吉日，丝毫不明白樱螺夫人的这一大胆举措对两族来说意义何其重大。

花街废楼，某个衣衫不整的邋遢少年推开房门伸了个懒腰，神清气爽。楼下墙角，另一个抱着大缸的醉汉迷迷糊糊睁开双眼，会心一笑，昨晚阁楼里的清脆皮鞭和婉转悲鸣只有他听见了，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这二人自然是支天炎忱以及还没离开的二五仔刀客。

事已至此乱风反而不急着逃走了，现在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安全，一时半会绝对不会再有人来触兜率天眉头，更没空追究他的责任。乱风上半身披着一件破披风，精壮肌肉裸露在外，手臂还裹着染血纱布，伤势未愈便开始白日酗酒。

天气依然有些冷，可对玄恕境界之上的轮武者来说早没了四季冷暖的概念，水都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就此不复存在，地窖美酒也全便宜了百无禁忌的家伙。

支天炎忱一下楼就看见后院小门里几个人头躲躲闪闪，正远远偷瞧，靠近了才发现是一众奴隶和无家可归的幸存姑娘，地上印着羽毛徽记的金叶子散落依然，这时候却没人敢引火烧身。少年默默点头，取出一把碎银放在楼梯上，他看了看奴隶们手脚镣铐，又看向醉汉。

“劳烦？”

乱风挑了挑眉，阔刀从鞘中滑落，刹那间银蛇疾走，刀影横斜，十数具镣铐应声坠地。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自由之身，实在没有地方可去就沿着江南道往东走，找长亭乐坊的车队，说是一个无名氏介绍的，自有人收留。”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复杂，一时间不知该感激还是该憎恨。有些灾祸始料未及，可若是再选一次，支天炎忱还是会这么做，这一巴掌若非人尽皆知就没有任何意义。敲山震虎势在必行，但这些并不光明磊落的滑稽手段却不是，不用说也知道他亦正亦邪的怪脾气是向哪位老师学的。

支天炎忱和乱风同时起身，方向一致，保持着良好默契的两人对视一眼，哑然失笑，不用开口也知道彼此凑热闹的地方。

“站住！你......叫什么名字？！”

身后突然传来了冷漠呼声，那声音平静的反常，却坚如磐石，阁楼虚掩的门内隐约可见一个摇摇欲坠的高挑身影，直至此刻，沈情语才发现自己连少年姓甚名谁都不曾知晓，只能望着他的背影虚弱倒下。

暴力撕开那层金玉其外的光环之后，沈情语和沈无霖也就没有了价值，可不论是身体的痛楚还是精神的创伤都将伴随二人一世，毕生难忘。

支天炎忱并没有回应，也有理由相信她们不会再见，不对，是衷心祝福他们不要再碰上自己。少国主不在乎蝼蚁的内心世界，一如既往，一度踏入过凡人难以企及领域的少年再不被理法纲常束缚，剑心深处或许连个人都不算了，仅剩的喜怒哀乐也都送给了脱胎换骨之际朝夕相处的人儿。

那正是如迟廷观一般超绝于世的轮武者毕生所求的境界，天人合一，无拘无束，可最后踏空的一步因缘际会令剑走偏锋的无名氏得以再次重塑瑕疵，结果到底是离经叛道还是另辟蹊径谁也不知道......

上了街，乱风便意识到这场辟海仪式比想象中还要夸张，繁华大道成了空巷，商铺门面里空无一人，所有还能走路的百姓纷纷挤向岸边，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海平面。

眼下沙湾码头人山人海，时不时有人被后面的人挤落海中，笑骂不断，支天炎忱和乱风仗着身强力壮一路拱进去，大伙也是敢怒不敢言，没少对他们指指点点，嘲笑不自量力。

二人一个邋遢如乞丐，一个烂醉如疯子，怎么看都不配成为琼绡宫的入室贵宾，偏还在傻笑观望。

忽闻一声沉闷巨响，似鼓雷，若龙咆，从海底深处不断传来，在蓝锻般的美丽大海上掀起层层波纹，强劲海风吹得人睁不开眼。别有用心的外来者们不明所以，紧张之下拔剑相向，整个水都却为之沸腾，欢声如潮立刻掩盖了怪异波动。

那一瞬间，所有海民仿佛回到了过去，蜃楼海市享誉九州的天歌王朝。东海湾无风起浪，海流激荡，于波纹驱使下形成回溯逆流，海面渐渐凹陷下去，凝聚而成的庞大旋涡卷起汹涌烈风。

与此同时巨响愈发清晰，听得出吹角阵阵，那海底的震天嗡鸣不知有何魔力，竟能分疆辟海，看得不少人目瞪口呆。便在这等惊世奇观之下，开辟出的大漩涡缓缓解开了东海湾的神秘面纱，隐没海面的美丽礁石在阳光下银光闪耀，现出无数残破裂痕，竟是一片残骸。

本该是大自然鬼斧神工之笔的珊瑚礁群处处支离破碎，饱经摧残破坏，仅有内沿深处完好无损，似乎由鲛人重新栽培而成。

那一夜，曾经的水都荡然无存，连同鲛人对人类的信任一起沉没海底，码头上的一部分年长知情者不禁陷入沉默，正微笑赞叹的支天炎忱也挑了挑眉，喃喃自语道：“那就是银锐森林。”

“不错，数十年前那里才是真正的水都，一座漂浮在东海上联结了人妖两族的鼎盛海市，就在琼绡宫头顶，海市蜃楼本为一体。”

乱风指着大漩涡嗤笑一声，这个嗜酒如命的浪客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肤浅，他摇晃着酒壶说：“直到幻梦般的泡影被一个自鲜血中崛起的男人狠狠戳破，嗝儿，海市蜃楼......大概就是如此吧。”

那个男人，来自青州，改姓支天便是要支配天歌十三郡。

如果乱风知道并肩站着的少年人是谁，也许不敢这么放肆，但事实是青帝毁了东境百姓曾经努力建立的一切。

银锐珊瑚刀枪不入，海底森林绵延数十里，自古以来礁群就像一面城墙死死守护着鲛人栖息地。那时的海市就在蜃楼城之上，是海民和鲛人共同的和平乐土，他们一同繁衍生息，一同抵御海妖，一同招待着五湖四海的来客。

这么多年来兜率郡沿海流寇肆虐海妖横行，皆是因为青帝南征北战之时残暴破坏了鲛人赖以为生的天然屏障，令当时天歌东境自顾不暇无力支援西北祸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