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儒生也不客气,走上第一级台阶。
摘下书箱,抬手一挥。
近两捧缎如画轴的宫女太监,鱼贯进入。
于广场左右两侧,屈膝放缎画,低头倒退行走。
各自拉起一条长幅,无一例外,皆在广场中央处,一一衔接,拼凑在一起。
女帝骤然眯眼,望向广场。
百缎成巨画。
这是一份,兼顾北莽和离阳的两朝版图。
其中,细致程度已然到了,囊括每一座军镇,每一条大川,每一条山脉。
这一刻,女帝恍然间有种热血沸腾,天下,尽在朕脚下。
于是,女帝下意识踏出第一步。
走到第八级台阶上。
站得高,看得远,可她的野心,自打进宫第一天起,又岂会只是看看而已?
两朝江山锦绣。
波澜壮阔。
北莽王朝,地理轮廓,以黑底写白字。
离阳王朝之疆域,以白底描黑字。
一副棋盘,一局棋。
黑白对峙。
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两军对垒,一统天下。
女帝微笑道:“朕素有耳闻,太平令善弈棋,今日可是要与朕做一盘推演?
要朕与你一道,于这江山之上,走上一遭?”
老儒生并未回答,而是待那些汗流浃背的女官,太监,尽数撤出广场,方才打开书箱。
从中拿出一根竹竿,以及几块黑炭。
一屁股坐下,抬头道:
“陛下不需下台阶,今日,容我先说说,天时,地利,人和。
明日,再细说我这些年,在中原春秋见识到的地理,人治,军力,风俗。
第三日,说两朝边境,可当下解燃眉之急。
第四日,说我朝具体事宜,怎样得士子民心。
第五日,说如何灭北凉,占西蜀,吞南诏。
第六日,说矛头直指太安城,终平天下。
第七天,再说如何治理江山。”
饶是女帝,历经风雨跌宕,听闻此等,气吞天下如虎的豪迈言语,亦是愣了一下。
她走下一级台阶,也学太平令老儒生,坐在地上。
老人放下手中木炭,双手拄在,那以往用作登山,涉水的竹竿上。
竹竿早已摩挲得光滑洁净。
望向广场,平静道:“黄龙士有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言深得我心。
春秋初定,离阳王朝灭去八国,挟大胜之势,北征我朝。
看似,势不可挡,却不知,一鼓作气后,人力有穷时。
离阳疲军伐北,北莽虽说是以逸待劳,但那时,陛下初登九五,朝局不稳。
不惜以身涉险,最终,却只得不胜不负。
那时,天时仍在离阳。
不过,北莽地理形势,与中原迥异,致使离阳四十万甲士水土不服。
加之,离阳先帝对北凉徐骁,忌惮已久。
恐北凉铁骑以虎吞狼,灭去北莽后,独霸一方,自立称王。
当年,徐骁未能与离阳分裂,划江,南北而治。
可今时不同往日,北凉新王徐千秋,其人野心不在陛下之下,甚至,犹有过之。
三次飞龙在天,便可算作通告天下。
当年,离阳先帝顾虑到,北莽境内崇武不崇文,那时,北凉灭了北莽,便可占据富饶之河,以及凉西廊。
那时,便可自立为王。
若届时,北凉再将北莽之地征服,尽收囊中,如此,便可与离阳南北对峙。
于是,当日离阳先帝一封密旨,在大好局势下,迫使徐骁退兵。
并且,与北莽签订合约。
这虽算不得妙棋,可也称不上昏招。
于是,这天下便造就了当下,离阳,北凉,北莽,三足鼎立之势。
这,便是我要与陛下说的第一个道理:
天时,终归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一国凭仗,不在天险,而在人心。
人心,却并非民心如此简单。
民心之力,北凉之行,令臣恐惧。
军民一家,无懈可击!
唯一的贪官之流,便是其祸患,可惜,却为北莽新王继位后,一一剪除干净。
若有机会,老夫倒是想见见这黄毛小儿。
听闻他已孤身入北莽,依老夫之见,不惜一切代价,除之!
杀此一人,等同于灭北凉铁骑三十万。
若任其平安返回北凉,三十五万铁骑,便得视为七十万战力。
此人,不惜一切代价,杀之!
百姓自古随大流,重视,却不可盲目。
春秋士子依附北莽,于北莽而言,更是福祸相依,不得不察。
老臣在中原各国游历,记住各色人物,两千六百四十三人。
一一说来,各有粗略,请陛下找女官记录在册。”
老儒生滔滔不绝,唾沫飞溅:
“一农,可耕田地三十亩。
亩收米,两石或三石,以二石为中。
亩以一石还主家,五口之家,人日食一升,一年即食用十八石,约余得十二石。
此外,衣着嫁娶,祭祀,生老病死等,皆需费用。
若遇旱涝蝗灾,捉襟见肘。
老臣所讲,皆为苏杭嘉湖流域,及西蜀等帝国粮仓,所在情况。
其余等地,常有大批浮浪不根之人,并非罕见。
故而,离阳王朝所谓的,海晏清平,颇有水分。”
“离阳王朝,官不得当地人出任,吏则不同,世世代代为本地吏。
不出百年,离阳王朝便会出现,遍地皆是地头蛇之局面。
故而,张巨鹿之急,不得不急。”
老儒生口若悬河,说之不尽,女帝静静听着,未有打扰。
整座大殿,唯有他一人之声。
以及宦宦官婢女不,断记录书写的哗哗之声。
离阳王朝,从内到外,从外到内,无一不被老儒生钻研透彻,一词一句,娓娓道来。
何处优势,何处缺漏,皆在他一人口中,一语中的。
一针见血。
“离阳王朝,龙虎山居安,却不思危,陛下应趁机,令国师着手编撰万卷《道藏》,扶持道德宗,成为天下道教执牛耳者。”
“西域红黄二教之争,陛下切不可只是看戏,我朝灭佛一事,可灭禅宗大佛,却要立起密教小佛。”
天下事,事无巨细,太平令老儒生,娓娓说来。
白日说,晚上也说。
第一日,女帝坐在台阶上。
第二日,便走下台阶,跟在老人身后,走走停停。
脚踏锦绣之上。
夜晚,亦是不停说。
灯笼高挂,灯火辉煌如昼。
广场上,不许任何人踏足。
直到后来,女帝陛下,亲手持灯,为老人照明。
再一日,两人吃食进餐,随便,或蹲,或坐于缎面画幅之上。
女帝,甚至已挂起一只布囊,装满温水以及食物。
老人若感到口渴饥饿,也不用说话,伸手便向女帝索要。
于锦绣地图之上,每过一境,便要在地面上圈圈画画。
老儒生太平令,已不知用去多少块木炭。
双手十指漆黑。
每次匆匆洗手。
水盆之中,浓黑如墨。
女帝一袭龙袍,宽袖长摆,后来,她干脆以丝线系牢捆紧。
便于行走。
已顾不上半点体统礼仪。
第五日,秉烛夜谈时,女帝仍丝毫不见倦怠,神采焕发。
第七日,满腹学识说尽。
老人与女帝,终于走完天底下最巨幅的地图。
站于台阶底部,女帝握住老儒生的手,背对满是脚印,略有褶皱的江山锦绣。
二人一同走上台阶,女帝平静道:
“愿先生为帝师!”
同夜,天下第一楼楼主,亲笔所书,最高级密信,十万火急送往各分舵:
老儒生所布置,二千六百三十四枚棋子,一一拔出,斩尽杀绝!
当夜,锦衣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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